宽恕

(《不可述说》的前传)

我是一名普通的小报记者,喏,就是那种满大街都是的三流小报。我这个人天生运气不好,因此自然也无资格去采访身价百倍的风云人物,但不要紧,我还是有采访对象的,比如说这位小提琴手。
樱花交响乐团是很着名的西洋乐团,不仅频频于国内的电视节目中亮相,还经常去别的国家巡回演出,我对他们相当崇拜,尤其是那名非常优秀的首席小提琴手,所以当年届四十的他由于健康原因不得不退休时,我郁闷了许久。
接替他位置的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金发蓝眼白皮肤,我有点怀疑他的血统。平心而论,这男孩的技巧也很熟练,但他没过多长时间就消失了,据称,原因是他从某栋高层建筑上摔了下来。
我此次要采访的就是这孩子,虽然我个人认为失足坠楼一事没什么值得大肆报道的,但那是主编的命令。

匆匆吃完早饭,我便赶去十番医院,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的病房。我推门进来时,他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不知是哪国文字的书,旁边挂着吊瓶。我叫了他的名字并问他早安,于是他抬起头,冷淡而礼貌地问候了我,然后用鄙夷的眼光直盯我的记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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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您是来干什么的,亲爱的记者小姐,哦,不,我大概该称您为夫人。显然,亲爱的夫人,倘若我不给您透露点所谓惊奇刺激的新闻,您就会整天缠着我不放的……好吧,那么,我给您讲个故事,希望您听完了别后悔。

没错,我是自己跳下去的,正如某些路边小报声称的一样,尽管阳台围栏确实过低,可这不是问题。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只见到一片白色,圣洁得使我险些误以为自己进了天堂,但刺鼻的来苏水味却告诉我,这是医院。没错,医院。真可笑,是哪位多管闲事的人把我弄进来的?那家伙是笨蛋吗?如果我还想活,为什么要从六层楼的阳台往下跳?
头痛得很厉害,视线模糊,想吐,肩膀和脊背也不舒服,一切都糟透了。见鬼,我怎么竟然没死?可能,我应该再尝试一下另外的方法?
我想站起来,或者仅仅是坐起来,但没成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我,我能听到周围一些细微的响动,像是脚步声,突然间我明白了,他们是医生。
不,我想说,别救治我,我不愿意,请放掉我,让我去自己该去的世界。我是一个成年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选择自己的命运。那样做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记得有人曾讲过,当您深爱着某人或某事时,她或他或它就会成为您的枷锁,束缚您一生的枷锁,永恒的枷锁。
因此,战士是不该随便谈情说爱的,更不该轻易地去暗恋别人。
或许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我不该爱上他的,他是我的主人,我的职责只是保护他,我没有资格爱他。
但是,如果我不爱他,我可能对他永远忠诚吗?我可能尽心竭力地守卫他吗?倘若换作您,您能够为某个您并不喜爱的人或物付出您的一切吗?哪怕这是神?
真是滑稽的逻辑,虽然,于我而言,他就是神。
实际上,他是所有贵族少年心中的神,因为他是王子,住在雅雷史安皇宫的安狄美奥王子。

如果您问我为什么爱他,或许,我会回答,因为他英俊迷人,因为他潇洒帅气,因为他无与伦比的地位,因为他和善温柔的性格……但是,这些其实都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连我自己都弄不清,大概爱并不需要理由。人类确实是奇怪的生物,我不得不承认。

首次见到他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当时我被父母送进宫去当他的侍从,他很英俊,漆黑的短发,深蓝的双眸,高挺的鼻粱,柔和的面部阴影,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一下就吸引住我的目光。
并且,他的确真如传言中所讲,是位非常有教养及平易近人的王子。他总是微笑,极少生气,甚至在我或者别的什么人犯错误时也从不打骂,所以让我觉得非常有安全感,至少强过我的父亲,一个脾气暴躁、性格古怪的家伙。
您知道的,我刚才讲过,我原本就很崇拜他,而从那时起,我对他的好感便开始渐渐加深。慢慢地,不知何故,我变得很自私,我清楚,他对我很好,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所以我不喜欢。我渴望他只对我一个人好,不愿看到他跟别人交往,不愿看到他对别人也如对我这么好……您觉得,这算什么?爱?
其实,我当初的想法很单纯,他是我的王子,我的主人,于我心中有至关重要的位置,因此我也期待自己于他心中公平地占有同样的地位,仅此而已。
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我做了许久发白日梦的傻瓜,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皇宫很大,雅雷史安很大,地球更大,他是王子,是所有人的王子,我是侍从,却仅是他一人的侍从。我永远都属于他,而他从不曾属于我。倘若我失去他,就失去了唯一的王子,可倘若他失去我,还会有许多可以代替我的侍从。世界本来就毫无公平可言。
不过,那并不要紧,爱一个人,并非必须要占有他,在他的身旁守护他、帮助他,亦是爱的一种形式。
所以我没有太过沮丧,毕竟作为侍从,只要不发生意外,我便有权力也有义务伴他终生,我该知足了。
至少,我可以一直看着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熟,看着他与心仪的女孩相约于晨光或夕阳下的林荫道,看着两人手牵着手,牵出娃娃,以后娃娃像他一般长大,再牵出娃娃……
我喜欢这样默默地望着,沐浴在他的幸福与快乐中,我感到满足,我的灵魂因他的欢愉而陶醉。
但意外终究还是出现了,主人的童年玩伴,贝尔,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有着跟您类似的红色鬈发,她比我更炽热地慕恋着主人,可惜主人只爱邻星的月球公主,仅仅是把她当姐妹看待,于是过度的绝望与愤怒令她失去理智,将自己与别人的生活都搅得一团乱……
她发动了战争,在某种破坏性力量的支持下,月球和地球被毁灭,所有的人,包括我、她、王子、月球公主,亦包括另外一些侍从,都死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假若故事就终结于此该多好,没有复活,便不会有生命,没有生命,自然也没有痛苦了……

然而,伟大宇宙的历史潮流是无人能抗拒的,月球荒废了,地球却渐渐再次演化出生命,鱼类、两栖类、爬行类、哺乳类……最终,大地的统治者,人类,又一次出现了。
于是,在新生的星球上,所有已死的旧人再度转世重生,继续战斗。
很不幸的,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本是王子侍从的我们,尚未恢复记忆时竟成为贝尔的部下,并为她卖命,同主人、月球公主及他们的盟友斗争。最终,贝尔战败阵亡,别的侍从也死了,只有我仍活着。这不是由于我强大,而是由于我很笨,总无法完成贝尔交托的任务,于是她一气之下将我封进冰晶中,等她死后,魔法自然解除,我就活了,并且带着前世真实的记忆。
我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去塑造新身份及融入人类社会,因为我想要找到他,找到安狄美奥王子,我前世的主人。我长眠了那么久,昔日的亲戚朋友早已灰飞烟灭、不知所踪,只有他,是我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也只有他,才能证明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任何时候不曾忘掉,我永远都属于他,我幻想着,他会再次接纳我,然后我能够继续看护他,于他的美满中成就我生命的果实。

我是走运的,因为我总算寻着了他,现今他是一位名叫卫的普通人,正过着简单而温磬的生活。但在我的内心,他将是永远的安狄美奥王子,我永远的主人。
通过电话之后,碰面的地点被定于公园的喷泉旁,我有点想笑,那儿不论怎样看都像是一处恋人约会的场所,可这是卫选的,据他讲此地的人很少。
终于,我们相见了,他就坐在我身旁,真实得宛若某个转瞬即逝的梦境。
想告诉他,我曾那么辛苦地寻找他;想告诉他,我那么期待与他重逢;想告诉他,我那么希望能继续陪伴他保护他;想告诉他,他对我而言那么重要,早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但我无法开口,舌头在下颚胶着,像被巫师施了魔咒。
结果,还是主人先说的话,他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他说他活得不错,转世为普通人的月球公主名叫兔,亦活得不错,并且两人不久便会结婚……同时,他也询问我的近况。
诚挚地向他本人、他的女孩,以及将来的婚姻祝福过之后,我耸耸肩,非常不好意思地回答他,我目前简直糟透了,没有工作,没有朋友,还随时面临着由于拖欠租金而被房东赶出门的命运。
大概,卫明白了我的暗示,于是他很爽快地提议道,若我同意,完全可以住他那里,反正,他是不会朝我讨房租的。
我高兴极了,费了很大劲才制止住想要跳起来拥抱他的冲动,这是我今世所养成的习惯,可我清楚,他不喜欢,那不合适,也不礼貌。

紧接着,我第二天就搬进了卫的公寓,再往后……呃,我懒得全部复述了,总之,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恰,倘若除开兔的话。那姑娘经常来找卫,警惕与怀疑的目光一直令我无所适从。这不能怨我,试试看,假如有人老用看犯罪份子的眼神盯着您,相信您也不会感到舒服的。我猜,她没准还记恨着当初的战争,我想同她谈谈,但敌视的双眸一次又一次撕碎我努力聚集的勇气。况且,说实话,我还真不知要怎样跟她讲才好。
尽管如此,表面上我仍然不得不假装友善,因为我知道她相对于主人是何等的亲密,我怕兔,她是我巨大的威胁,我担心她早晚将劝告卫与我断绝关系。每次主人出门同她约会时,我都特别忐忑不安,可既不敢跟踪,更不敢直接追问,只是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
记得某日,主人从兔的家中归来,我见他神情黯然、愁眉不展,全不似往常余兴未尽的模样,于是觉得很奇怪,却又不便多言。但一连几天他皆是如此,我终于忍不住了,之后在我的再三盘问下,他方才支支吾吾地回答,由于我的存在,兔一直极不放心他的安全,他曾企图认真解释,不过似乎没什么用,但他请我别介意,他以后会找时机慢慢说服兔的……
望着主人忧郁的面容,我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倘若我真的爱他,就应该给他幸福,让他快乐,可如今,我反而却成为他烦恼的根源。
没错,我不傻,懂得自己的位置,因此从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仅仅是希冀能永远陪伴于他左右……但这想法就真如我所认为的非常正确吗?
假使我没复活,他肯定能继续过平静的日子,假使我不找他,他绝对会与兔继续甜蜜的恋情……是的,都是我的责任,我太自私,完全没顾及他的感受,仅凭借一厢情愿的爱,就贸然闯进人家的生活,不知不觉中破坏了所有的平衡,然后造成今天的恶果。
还来得及,我告诉自己,只要我尽快退出,只要我离开他,一切就有复原的可能。
但我做不到,他对我来说太过重要,我简直无法想像,如果我的生命中没有他,将会是怎样一种悲剧。于是,我徘徊着,迟疑着,在自责中煎熬过一天又一天,直到那件令我至今深感羞愧的事情发生……

有天半晚,突然从卫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像是某件重物坠地的声音,我被惊醒了,急忙跳下床,跑过去看个究竟。
还好,没出现任何可怕的情况,仅仅是风将摆于桌案的相架吹掉了,或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他临睡时没关窗户。而且,这家伙把被单也弄开了……见鬼,还是学医的人呢,他就不怕那样会感冒吗?
我叹了一口气,帮他关住窗,盖好被,并将相架放回原处。我知道,相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这是家庭的合影,他曾指给我瞧,右边是他的恋人,左边是他自己,而中间的小姑娘,则是他穿越时空的未来女儿。他很爱那两个人,每逢提起时都忍不住神采飞扬,其实,我也想要有一张与他的合照,但那念头只存于幻想中,我始终不敢告诉他。
做完这些之后,我本该立即离开他的卧室,但我没有……啊,那是我此生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假若我当时继续回客厅躺着,也许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均不会发生。
是的,我没有走出那间屋子,请莫问我原因了,我比您还糊涂,根本不懂自己当时是在发什么神经……
我站于主人的床旁,月光下他的侧面如此柔和,仿佛母亲怀中幼小的婴孩,带着此许痴迷,我静静地凝望着他,猛然间认识到,我们第一次离得这般近。
无论前生,抑或现世,总有太多的人环绕于他的光芒之下,让我难以接近他,只能遥远地观望。而他,同样从未注意过我的存在。
可是,如今,这个寂静中夹杂着草虫鸣吟的夏日夜晚,整间房屋内却仅有我们二人,没有谁再遮挡我的视线,他就躺于我旁边的床上,坦然而毫无戒心……不由自主地,我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面颊。
我爱他,深深地爱他,期盼他能完全属于我一个人,但他却从未知晓……
突然,主人惊醒了,他坐起身并疑惑不解地盯着我看。我则手足无措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在他尚未来得及讲话之前便迅速逃进客厅,用被单盖住脸。
他很快跟来,问我是否有什么事情,我拼命摇头,直到他无奈地返回卧室接着睡觉为止。
于是,那一夜,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都没有再提昨晚荒唐的情景,主人仍旧假装成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但我能够从他的眼神里敏锐地感觉出,某些事正悄悄起着变化……
随带说说,当时我已在乐团找到工作,薪水很丰厚,就是比较忙。
果然,我的预感很正常,大约半个月以后,有次我从演奏会场回来,刚进门,就见一堆东西迎面飞落于脚下。抬起头,主人正满脸怒容地瞪着我,质问我为何要开那种低级趣味的玩笑。
我弯腰拾过这些信纸,发现那上面均写满了肉麻缠绵的词句,并贴有一张着卫的照片,由于是借同事的手机偷拍的,所以不甚明晰,效果烂极了。
没错,是我做的,全都是我做的,这几封写给他的无法投递的情书,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那样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来抒发被牢牢抑制住的思慕。可是,我敢保证自己从未给任何人瞧过,它们压在行李箱的最底层,正如同这埋藏于心里最深处的爱恋。
我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随便翻我的物品。我想辩解,想告诉他,我是真心的,那一切并非玩笑,可我没胆量,并且也不清楚,倘若讲了实话,是否反而会火上浇油,把事情弄得更加没法收拾。
于是,我仅仅是强迫自己尽量以轻松幽默的语气向他致歉,但这举动枉然,他仍然非常不高兴地将信纸与照片自我手中夺去,然后我看见他们快速变为细小的粉尘……
他背过身,淡淡地说道,或许,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好令彼此都有空冷静下来。而且,他的论文已为某着名院校选中,不久便将出国深造,所以他准备尽早搬出公寓。
我惊呆了,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急忙乞求他不要赶我走,我可以陪他出国,并发誓不再犯错。可他完全不理会我,就径自推开门跑下楼,招手叫了辆计程车,并警告我别总跟着,他希望单独待一会儿。
当那车排出一串尾烟迅速前行时,司机用看精神病人的目光瞥了我一眼。
我徒劳地追赶过一阵,但若隐若现的黑点很快消失于远方,就在这一刻,我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是彻底失去他了……
飞奔回屋,关住房门,我无力地靠于墙上,思绪随记忆飞散。
我保证将忠于安狄美奥王子殿下,我将始终不渝地及毫不虚假地向他一个人而不是任何别的人效忠,我一定遵守诺言,永远忠诚,以神的名义,我发誓对他真心真义、忠心耿耿。我要按照神的律法和宇宙的秩序,爱他所爱的一切,避开他所避开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令他不高兴的事,说令他不高兴的话……
回味着当年的誓词,依旧清晰,一切恍如昨日。
不做令他不高兴的事,就是说,再也不能与他见面了。
再也不能……

那天夜里,我喝了许多酒,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沉没,已经找不到任何存活的证据,微醉的迷茫中,我走向阳台,我清楚,那儿该是我的终点。
只要跳下去,一切就将结束,我会干干净净地消失,不必再给他添麻烦,不必再给自己添麻烦,亦不必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寂静中,耳旁响起奇异的音节,宛若大洋深处鱼群的呢喃,我微微睁开眼,看见他坐于我的病床边,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前世的名字。
我睡了多久?他又坐了多久?好几天?或仅仅是一会儿?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清楚我在这里,我也不理解,他为何会来。傻瓜,他不应该来看我的,既然他已决定要赶我走。至少,不论我是死是活是残是病,他都完全没有责任,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毫无关联,仅仅是一个不能承受现实的梦醒者在自己胡乱折腾罢了。
我带着浅浅的嘲弄笑起来,转过头望着他,他回视我,眉宇间潜藏着一丝疲惫和忧郁。那是多么宝贵的表情,或许,我在他的心里,并非完全一无处是……可我如今已经不再关注,过于长久和沉重的生命使我感到疲倦,我只想早些睡去,迎接永恒的安眠。
他神秘而郑重地递予我一张纸,我接过,发现是覆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照片,很精致,亦很清晰,是他的照片,比我原先偷拍的简直好太多了。
突然,我发觉某些地方有点不大对劲,我的视野内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
看到我醒来,他似乎放心了,于是告诉我,他必须去办非常紧急的事情,之后会再抽空来找我,至于他不在的时候,就让这彩照伴着我,但愿我别出状况了。
我点点头,他离开病房,门缓缓关闭,风吹动着洁白的窗帘,淡灰的落日隐没于泛着亮光的黑暗海洋背后。
没错,彩照,可对于我而言,却是黑白的。
他还不知道,我已看不见那些曾经鲜活的颜色了……
我拿过这纸片,轻轻地撕了个粉碎。
我不需要无用的施舍,无论何时也不需要。

行了,我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的,无论您信与不信。
至于现在,如您所见,我没办法再站起来了,或许会就这样躺一辈子,眼睛的情况也很糟,我仍然不能分辨出色彩,视力亦在逐渐下滑,医生们说,那是由于我的某些脑组织变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结论是我有可能于两周内变瞎,并且没有任何手术能阻止。
但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如果确实感觉要失明,我就会提前终断生命,用一种比跳楼更保险更易成功的方法……
别企图劝慰我,我清楚,自己是彻底完了。为了治疗,我的信用卡已经透支,而假如我走运,乐团也许会在下周内将我除名……夫人,我很快便要满十八岁,早就活得够久了,换作是您,恐怕在经历过这许多事之后,亦会学着考虑死亡。
顺便说说,卫大概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来看我了,或者他相当忙,或者他有另外的打算。无论如何,我不会亦没资格责怪他,毕竟,这全部的后果,从前世到今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需要无关的人为我的错误和妄念承担莫须有的责任。

啊哈,好吧,我亲爱的夫人,您是如此对真相着迷,那么我已经顺您的意愿全都讲了……现在,请告诉同样感兴趣的我,您预备怎样把这个荒诞的故事发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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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采访回来后,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男孩,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他是正确的,那段故事,我根本无法发表,除非我准备改行去当科幻作家。
实际上,我还真有这种冲动,但每逢提笔时,他的双眼总会浮现于脑海中,强烈的压迫感,使我战栗,使我丧失了拿着那文章去任何杂志或报刊投稿的勇气。
我曾无数次地怀疑,他是否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超能力,虽然这猜测非常可笑。
最终,我七拼八凑地弄出一篇借阳台围栏高度不合理而抨击政府腐败的杂文,结果居然被主编选中,还高兴地赞扬了我,真是奇迹。

不过,细细想来,他确实很漂亮,有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和天空般明澈的蓝瞳,以及白晰的肤色,但如此冷澈的目光,充满绝望与苍凉,恕我孤陋寡闻,却并非那样年龄的孩子该有的。
他曾告诉我,他快要十八岁了。十八岁,本应是青春洒脱的时代,本应是狂歌宣泄的时代,可他给我的感觉,就仿佛一个暗藏于幼稚躯壳中的衰老灵魂。
许是从小爱好科幻与神异作品的缘故,我本能地愿意相信他,同情他,甚至希望帮他,但我太过平凡与普通,因此完全爱莫能助。
并且,我还有极多自己的事要处理,家庭、工作、丈夫、女儿、朋友,等等等等,这一切令我劳碌得几乎没机会停下来为他思考和担心……于是,伴随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地淡忘着那孩子。

可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我差不多将他忘记的时候,竟又一次遇见了这位男孩……的墓碑。
那天,距离我上次采访他的日期,已有三个多月之久,我去为父母扫墓时,竟意外地于一排排碑中,发现了这名不幸的小提琴手的照片,它看起来有点模糊,隐约带点水墨画的味道……那是一张黑白色的图像,在冰凉肃穆的石林中,闪射着天真无私的温暖笑容,灵动而纯净的目光,仿佛从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的天使。
我叹息着接近,弯下腰,甩甩波浪般长而美丽的红发,理理浅紫色的围巾,从原本预备献予父母的花束里抽出几支,摆放在属于他的空空如也的地方。然后,我继续自己的路程。
不过,就在离开的一瞬间,我似乎瞧见,远方有个人影正朝此处走来,黑色短发,黑色西装,散发着帝王般高贵的气质,熟悉,却又陌生。

(作者:Jade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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