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就这么定了。”贝教授最终一拍院长办公室的书桌,宣布道,“虽然那个新生才十六岁,但是既然梅校长都可以破格录取他入学,为什么我不能破格招收他在我们实验室直博?”
贝教授说完这句话,根本没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转身就走。安院长也只有看着那女人的背影叹口气的份。安院长心里很清楚,自己得罪不起这个一贯高调而跋扈的学科带头人。这个贝教授完全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温和儒雅,偏偏喜欢将烫卷的头发染成张扬的深红色,还总是戴着一副橙色的太阳镜。
学校里看不惯她的人有一些,但也都和安院长一样从不敢当面表现出来。不仅仅因为她的放射性与辐射能量研究实验室每年都拿着国家拨给的、几乎相当于全校所有科研经费总数一半以上的巨款,也因为贝教授和学校一把手梅校长关系不一般。安院长忍不住又叹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个院长当得真窝囊。
叹完气,安院长忍不住拿起那个让贝教授拍桌子的新生苏彦文的档案。苏彦文还不到十七岁,没有读完高中就被他们这所大学破格录取,据说是因为提前报名参加高考成绩优异外加获得过一个什么科技大赛的奖项。
是个相当优秀的学生。安院长承认。他见过苏彦文,是个过分清秀、甚至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的美少年。那孩子举止文静优雅,却相当任性,而且仿佛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不知为什么,安院长觉得自己不太喜欢苏彦文。虽然他很美,虽然他很优秀……但是他却觉得这孩子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到隐约的不安。很显然贝教授就是看中了苏彦文天分过人所以硬拉进了自己的实验室,可是那么任性而且似乎总是怀疑一切的孩子落在贝教授那么严厉苛刻的导师手里……安院长再次叹气,摇了摇头。
贝教授让苏彦文班级的辅导员找了她来,并带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她已经一手遮天地安排好,让学校特学苏彦文不参加军训,而军训期间就让他熟悉实验室的环境,军训接受开始正式上课后在进行具体安排。学校从来没有过本科一年级进实验室的先例,但是没有人敢对贝教授说半个“不”字。
对于这样的安排,苏彦文倒是欣然接受。他讨厌军训,因为他实在不喜欢站在队列之中听从口号,这种高强度的活动也不适合他略显单薄的身体。而且他尤其痛恨被热烈的阳光晒黑。
“顾翰,这个天才新生以后就交到你手下了,你负责带他吧。”贝教授将苏彦文带回奥实验室,丢下一句话给实验室的博士后顾翰,就匆匆走出去接电话了。
被点到名字的博士后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精神不太好,因为不知什么原因,他最近一直都在做一些怪梦,梦里的他自己是另一个人。而他每次从梦中朦胧地起身,总会在镜子里看到梦中那个自己的模样——和现在一样的古铜色皮肤,却有银白色的长发和淡银色冰冷的眼睛。而当他完全清醒后,却又会重新变成现在的样子。
顾翰听着老板指示,一开始心中确实有些不屑。贝教授说他是天才,可是能考进这学校的学生有哪个差得了呢?况且自己习惯于独自工作,不喜欢带着个什么都不懂的本科一年级新生。
但当他看到苏彦文,顾翰突然心中一动。他隐约觉得这个少年似乎非常眼熟……顾翰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曾经在那里见过这个漂亮孩子,但……那明明就不可能。
面前的苏彦文完全看不出顾翰冰山外表下的心理活动。他眨眨亮晶晶的大眼睛,礼貌地问了声“老师好”,顾翰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那个怪梦来。他突然想起,梦中似乎也有一双让他着迷的翠绿色眼睛,水汪汪地凝视着自己。那双翡翠样的眼睛,除了颜色之外,和眼前这双如此相似。
然而最多不过万分之一秒的失神,顾翰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没有再多想什么。他淡淡地向眼前这个少年发问:“你在这个实验室打算做什么方向?”
“这个……看贝教授怎样安排吧。”苏彦文抬头看了看顾翰,中规中矩地回答,一副柔顺恭敬的样子。然而顾翰却注意到,他的眼神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听话,刚才那句话,十有八九只是一个不甚乖巧的学生敷衍初次见面的老师的说辞而已。顾翰忍不住皱皱眉,这样的学生在贝老板手下……他心里冷笑一声,却发觉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幸灾乐祸。
不管怎样,不听话的小孩在贝教授手下是没有好日子过的。顾翰心里暗暗宣布。随后他转过身,随手拿过一叠学术刊物和通讯塞到那新生手里:“这些是我们实验室以前发表过的论文的一部分,你自己先看看吧,有没有你感兴趣的方向。”
苏彦文有些拘束地在一张空书桌前坐下来,开始翻阅那些据说影响因子相当高的学术期刊。他发现顾翰这个名字,作为论文第一作者在有些顶级期刊中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其他人,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那位被指派带自己的博士后。
但是顾翰并没有看他,他在书架上翻着什么东西。
翻了一阵,顾翰终于从一叠简报当中抽出一沓彩页铜版纸,拿了其中一张递给苏彦文:“这是我们实验室的招生宣传,有实验室情况的简介,你也可以先看看。”
苏彦文说了声“谢谢老师”,双手接过了招生宣传单。上面除了贝教授、顾老师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名字和照片。
刚才因为顾翰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和冷漠的神情,苏彦文并不敢多看他一眼。现在拿着宣传单,他就忍不住盯着上面顾翰的照片看了半天。
那张脸……古铜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线……好像在哪里见过?苏彦文觉得或许是因为这张俊秀英武的脸很像某个明星,所以才会给他一种眼熟的感觉。但是想来想去,他就是想不起来还有哪个明星海报上出现过这样一张脸。
管他呢,来日方长。这个天才少年虽然敏感,但却并不屑于为这些琐事费心。这样想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了另外的照片。
除了顾翰之外,实验室有第一作者身份发表过论文的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正在做毕业论文的大四学生丁焕,另一个则是刚刚从本校保研、正在读研一的聂兴。他们的论文方向分别是人体热辐射能源利用和宇宙射线背景下的晶体内能。
苏彦文不太在意地扫了一眼丁焕的照片,却对聂兴的照片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何,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张脸不爽,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那张脸明明很帅气。
照片上聂兴的眼神相当自负,但是……若论气质和威仪,比顾翰差远了……苏彦文头脑中一闪念。他还没来得及想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拿顾翰来对比,这想法就被突然推门而出的来客打断:“听说贝老板新要来了一个本科生?”
通过照片和长相的对比苏彦文判断出来人是聂兴。他看了看聂兴那比照片上更加浓厚的高傲自负的申请,忍住想皱眉的冲动,尽量不表现出任何情绪地说了声:“学长好。”
聂兴只是扫了苏彦文一眼,调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哟,贝老板不会是因为看我们实验室阳盛阴衰,才找来这么一个看起来比女生还女生的男生吧?这真的是个男生?”
苏彦文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如果说刚才看照片的时候只是有些莫名的不顺眼,那么从现在开始,那种不顺眼就开始变得具体和实在化了。只是因为初来乍到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他现在还不好将心中所想太明显地表现出来。
聂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苏彦文的表情变化。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一边收拾桌上的几页纸,一边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调笑和嘲弄。
但是顾翰打断了他:“聂兴,今天早上贝老板还问你去哪里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你最好去和她汇报一下你现在的工作进度。”依旧是冰冷的、毫无表情的声音。
这倒是让一边的苏彦文稍稍放下心来。看样子那个冰山的冷漠态度并非针对自己,而是他原本就如此。苏彦文可不想一开始就得罪了这个冰山,毕竟他是负责带自己的老师……
况且就算是真想得罪什么人的话,苏彦文也绝不会选择当面硬碰硬的方式。这一点,苏彦文深信,聂兴同学是应该小心了。
对于顾翰的提醒,聂兴并不领情。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扫了顾翰一眼,冷硬地说:“等到需要汇报的时候,我自然会向她汇报,现在用不着她瞎操心。”说完,他拿了一本书在手里,随手将实验室门一摔,离开了。
“如此目中无人,是不会长久的。”聂兴离开后,顾翰说了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提醒苏彦文。但是那孩子并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认真地翻阅起刚才顾老师拿给他的那一堆学术刊物。
顾翰看着苏彦文的侧影,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这样的一个孩子,真是不应该落在贝教授那么严厉又经常莫名其妙发火的人手里的。至于“这样”又是怎样,顾翰却又形容不出来。
不知为何,顾翰竟然突然觉得,既然贝教授将这个才刚上大学的天才新生交给了自己,那么自己就有责任保护他不受委屈,尤其不受聂兴的欺压。当然,这些想法,他是不会说的,而且,甚至也并不会正式对自己承认。
丁焕推门进来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看了苏彦文一眼,又对顾翰问了声老师好,算是平常的礼节。很显然关于苏彦文的事情,贝教授之前就和他们说过,因此丁焕也并不意外于实验室多了一个如此年轻的新面孔。
苏彦文看着丁焕自顾自地坐到他的书桌前一丝不苟地工作,忍不住又想,这个人终究比刚才那个聂兴要好多了。
最终贝教授打完电话回来,和顾翰交待了几句诸如“实验室有事就打电话”之类的话,又让他考虑一下要给苏彦文一些什么样的工作,便又匆匆离开。
顾翰不置可否。就算是少年天才,没经过系统训练的小孩子,在实验室除了打打下手之外,想要自己独立做什么项目,还太早了点。
军训的二十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二十天当中,其实苏彦文似乎也并没有做什么。大多数时间他还是抱着顾翰给他的那些电子版或者纸质版的文献啃,或者偶尔去给顾翰的实验打打下手。
开始正式上课之后,苏彦文便不像之前那样整天在实验室了。他只是在周末没课的时候来转转,向博士后顾翰汇报一下自己看文献的进度。或者有时也会顺便再帮顾翰打打下手,他总是乐颠颠地完成这些事情。
顾翰愈发地被自己那个怪梦所困扰。他现在几乎每天都会梦见自己成为那个银色长发、淡银色双眸的人,一种奇异的能量,在梦中那个他的周身涌动。
他能够感觉到梦中的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却始终充斥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他也梦到自己跪在冰冷的、阴暗的石阶下,怀里却抱着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少年。
“我美吗,昆茨埃特sama?”
“我已经很满足了,昆茨埃特sama。”
“我一直都很爱慕您,昆茨埃特sama……”
银发男人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想要吻怀中正渐渐冰冷下去的少年,却动弹不得。
顾翰突然惊醒了,才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博士后公寓中他自己的单人卧室里。床边的穿衣镜早就被他搬到了别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现在照镜子的话,他一定又会看到梦中的那个银发银眸的形象。
即使他为了不再每天困扰于看到那个形象而搬走了镜子,那个形象却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
顾翰下意识地回忆刚才那个梦,梦中那个少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痛。但是当他从梦中醒来,却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像,他完全抓不住梦中那种如同现实般清晰的感觉。
顾翰揉揉眼睛,他突然想起苏彦文。顾翰意识到,梦中那个少年,除了金红色的卷发和翡翠绿色的眼睛之外,和苏彦文竟然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难道这会是看着苏彦文觉得眼熟的原因?顾翰用力摇摇头使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他完全不记得在看到苏彦文之前,曾经梦到过这段内容。
顾翰重新躺回枕头里,皱了皱眉头。他想起梦中那个金红色头发的少年对自己的称呼。“昆茨埃特。那是谁呢?”
显然这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顾翰随手抄起枕边的手机看看表,才凌晨两点。于是他再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
这一次,直到早上被闹钟叫醒,顾翰都没再做梦——就像他每一个被这一系列怪梦惊醒的夜晚一样。
这个梦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次之后,顾翰突然发现,已经到了期中。
期中或者期末,对于既不用考试也不用上课的博士后来说,和任何其他时候都是没有区别的,而对于顾翰这种工作狂来说,和假期也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不过这学期的感觉,似乎却有些不一样了。顾翰盯着实验室一角的空位,思维忍不住开始漫无边际地游荡。
就在上个星期,苏彦文向他请假。因为临近期中,要复习准备很多大一基础课的期中考试,苏彦文希望可以等忙过了这段时间再来实验室。
听到这个请求,顾翰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于是苏彦文有些怯怯地低下了头,但却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苏彦文明知道实验室现在并不缺他一个人,他也还没有接触过什么非常重要的实验内容。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顾翰那副明显是不愿放人的样子,他还是感到有些莫名地心虚,好像顾翰的任何话就是用来让他苏彦文无条件服从的一样。
“不来就不来吧,还是正常的学习要紧。”顾翰最终还是松了口,“不过希望你考完试能早点回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是他又抓不住那些模模糊糊不知是什么的字,于是他最终只是说了句:“你知道,贝教授对你寄予了很大希望。”
“老师您放心吧,我会的。”苏彦文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想从下周开始主要投入课程的复习,那么,老师,今天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顾翰想了想,似乎眼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这个天才少年去打杂。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让他回去。苏彦文还没离开,自己就好像开始想念这个孩子了……顾翰忍不住握了握拳头。
贝教授的实验室和其他任何一个老板一样,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己从当初大学毕业保研、出国联合培养、如今又回来做博士后研究,也看到过许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进来又出去,但是顾翰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感觉。
最终顾翰说:“今天实验没什么要你做的,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文献。不过贝教授要我去买一些备品,你和我一起去吧。”一边说着,他一边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外出。苏彦文顺从地点点头:“好。”
不过是些标签纸、记号笔、笔记本之类的杂物,顾翰放着学校旁边的小超市不去,偏要去好几站路以外的大超市。但苏彦文仍然乖乖地跟着他,没有提出任何反对。
转了几圈终于买好了贝教授交待的东西,顾翰站在超市门口最后一次核对手中的购物清单和小票。但是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苏彦文,却突然停在了超市旁边的一家专卖盆栽的花店门口不肯走了。
“苏彦文?”顾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疑惑地喊他的学生。见苏彦文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忍不住也凑过去:“怎么了?”
没等那漂亮少年回答,顾翰已经注意到,苏彦文的目光粘在了一盆蔷薇花上。那蔷薇还只是含苞欲放,但不知为何,顾翰觉得好像心里又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苏彦文回过头来,带着些撒娇意味地央求:“顾老师,我们实验室窗台上总是光秃秃的,买一盆花回去放着好不好?”没等顾翰回答,苏彦文马上又补充:“买花回去放在窗台上,可以美化环境、振奋精神。这样就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减少失误。而且美丽的环境会让大家心情都变好,实验室的气氛也会更加融洽,更加有利于成功的合作……”
对于苏彦文长篇大论的理由,顾翰听得饶有趣味。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合理地反驳,而又不想毫无道理地拒绝这个少年。于是顾翰最终点了点头:“你想买就买吧。”然而他也没忘了加上一句:“不过,贝教授一直不喜欢在实验室放花,你要知道。”
听了这话,苏彦文又犹豫了。他看着那盆蔷薇眨了眨眼睛,似乎决定放弃,但有舍不得迈开步子。少年这副样子让顾翰忍不住就有点莫名地想笑,于是他破天荒地说出了或许是此生第一句调侃的话:“怎么这就不敢了?我还以为你会用刚才那番演讲来说服贝教授的。”
苏彦文似乎没有听到顾翰的话,也许干脆就是没在听。总之他没有回答,却盯着蔷薇花喃喃自语:“蔷薇是我最喜欢的花了。从很小开始,我的房间里总是要摆上蔷薇花的。没有蔷薇花的地方,总是让我觉得没有归属感。”
最后的那句话让顾翰再次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突然就想到是不是自己所在的那个实验室也让他没有归属感。但最终他还是咽回了这个问题,没有任何表情地说:“苏彦文,你想在实验室摆蔷薇,就摆吧。如果贝教授问起来,我会和她说,你不用担心。”
“顾老师,谢谢您!”顾翰话音刚落,苏彦文脸上的笑容马上灿烂了起来。他几乎是雀跃着奔进店里,买下那盆蔷薇花,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顾翰站在一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彦文对蔷薇花那副爱惜的神态。他觉得在自己这样一个理性的现实主义者看来,苏彦文的举动显然应该说是相当幼稚可笑的。但他实际上却并不想笑,反而产生了一种和他一起高兴的冲动,虽然只是一闪即逝。
坐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苏彦文仍然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好心情中,他有些兴奋地说起自己从小对蔷薇的喜爱,丝毫不介意顾翰的沉默甚至冷漠。
只是觉得才十六岁的小孩在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实验室,实在是不容易罢了。顾翰心里对自己说。所以如果老板因为花的事情指责苏彦文,自己就帮他这一次。这样想着,他便下意识地在脸上堆砌了更多的冷酷。
但是他并没有少年的喋喋不休感到厌烦,并且也没有想要打断他说话的想法。甚至……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相当愿意听苏彦文讲话时那温和又有活力的声音的。
想到这些,顾翰不由得用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来,毕竟……今天刚刚才星期一,而他昨天还见过苏彦文。
顾翰的目光不觉落在了窗台上的那盆蔷薇花上。现在那上面的蔷薇还是花骨朵,但是迟早要开放的。就像苏彦文那个孩子,也迟早都会长大——为什么又想到这里?顾翰忍不住皱眉,不知为何,一看到蔷薇花,总是忍不住会想到苏彦文。
不过,他倒是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贝教授是从来不喜欢在实验室放盆栽的。昨天星期日,她没有来实验室;今天她来看到那盆蔷薇,不知她打算怎样做呢?顾翰当然会努力说服她,但是如果贝教授执意要把它像以前实验室摆过的任何盆栽一样扔出去,顾翰恐怕也无能为力,毕竟是他的老板。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又能怎么办呢,他会为了让那个孩子在实验室有归属感,而每次见到他都送他一支蔷薇花吗?顾翰自嘲地笑笑,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像匹脱缰的野马,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也越来越荒诞了。
不过很快,顾翰就意识到,刚才这些纠结完全都是浮云。
贝教授来实验室的时候,看着窗台上的蔷薇花,确实皱了皱眉头。但是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现在没有功夫去管这种小事,因为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如果这次她没说,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提了。不知为何,顾翰竟然有种替苏彦文悄悄松了口气的感觉。随即他收回飞散的注意力,听着贝教授的发言。
“顾翰,从下个星期开始,你把手头的研究工作停一停,准备做一个新的国际合作的大项目。”贝教授一边说,一边用留长的指甲敲了一下桌面,“你和丁焕还有聂兴他们两个也说一下,都参与进来。”她顿了顿,继续补充:“还有让你带着的那个本科生苏彦文,也让他加入你们。对了,苏彦文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能做什么工作了?”
顾翰微微一低头,淡淡地说:“教授,苏彦文已经看了很多我们的文献,而且也能做很多工作。但他才刚刚大学一年级,课程比较紧,所以上星期才请过假说等期中考试这段时间过去之后再来。”
听了顾翰的解释,贝教授又皱了皱眉:“你告诉他,尽快回来。这次这个项目很重要。”说完这句话,她一甩染成红色的卷发,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对了,这个项目你们不要和别人说,尤其不要让安院长知道。”
连续看了几天贝教授提供的各种资料,顾翰隐约觉得,似乎贝教授要他们做的这个新项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至少有好几处用到的射线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实验对象的可承受剂量,被这种用量的射线照射,一般都会导致细胞癌变,或者其他方向未知的基因突变……
苏彦文还在期中考试当中纠结,这一个星期一直都没有出现在实验室。顾翰只有找到同样被贝教授指定加入这个项目的聂兴和丁焕,问他们有没有觉得资料当中有些问题。
“你是说射线强度过高?”聂兴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面前厚厚的一摞打印纸,随意地反问了一句。顾翰没有说话,但是他轻微的一皱眉表示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于是聂兴略带不屑地撇撇嘴角,冷笑了一下:“那又怎么样?”
顾翰再次皱眉,比刚才程度重了许多:“聂兴,我们这是放射性与辐射能量研究实验室,不是放射性诱变实验室!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以前做过的研究方向,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高强度的射线来照射活体的实验对象!而且我们实验室此前并没有专门以活体动物作为过实验对象。”
“所以?”
“所以,我猜不透贝教授这次想要我们做什么,而且尤其她还说过不让我们把这项目有关的事情透露给安院长。”顾翰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一下,道。随后,他转过头看了一直沉默着的丁焕一眼。
丁焕明白顾翰的意思,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一摊手:“既然老板让我们做,那就做吧。反正经费都是她提供,而且最后研究结果有什么意义,有没有意义,显然是她的事情。”
话音才落,聂兴跟着附和了一句:“没错,我们在老板组里,应该关注的是如何多发表高影响因子的论文。至于这些,有什么了不得的考虑价值吗?”
顾翰面色沉静如水,没再说话。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窗台上那盆尚未开放的蔷薇花上。随后,他站起身,踱到了窗台旁边,微微俯下身,似乎是在认真地观察每一朵花骨朵。
丁焕和聂兴回头各自看各自的文献资料去了。除了实验室的工作,他们各自还有其他的事情。聂兴要修硕士研究生的课程,而丁焕则要忙着写毕业论文,还要准备申请保研。
顾翰盯着蔷薇,又想起苏彦文来。这个问题,也许应该等苏彦文忙过这一阵之后回到实验室,再和他聊聊。不知为何,顾翰就是认定,那个任性而喜欢质疑一切的少年,对这件事情一定会比丁焕和聂兴有更加值得自己期待的反应。
根据那被自己每天温习数遍如今已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学期教学计划,期中考试终于告一段落了。顾翰想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用到的那个“终于”。或许是因为新项目牵扯了很大精力,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再做过梦了。不知为何,看着窗台上含苞待放的蔷薇,他就忍不住想到这一点。
想起那个梦,他竟然有些隐隐的失落。梦中那个容貌酷似苏彦文的漂亮男孩,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牵挂。
而那个男孩用如此缱绻留恋的声音呼唤的那个人,昆茨埃特,又是谁呢?顾翰发觉他竟然开始有些嫉妒那个名字。他忍不住用两根手指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最近是疯了吧?居然被一个怪梦纠结成这样,而且不再做那个怪梦,不是正好不用再被那梦困扰吗。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清脆优雅的声音喊了一声“顾老师好。”顾翰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立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那个天才美少年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乖巧的微笑。
“你终于来了。”顾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即他又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惊喜:早就知道这孩子一考完试就会回来的,况且又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只是个交给自己带的本科生而已,至于这么兴奋吗?
苏彦文促狭地笑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老师是想我了吗?”
明知道是小孩子调皮的玩笑,顾翰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不争气地停跳了一拍。他故意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苏彦文,我早就告诉过你贝教授不喜欢在实验室放盆栽。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正有事要找你。”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
正如顾翰所料,苏彦文的笑容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突然消失了。他的脸一下子苍白了许多,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赶紧朝窗台上看上去,发现那盆蔷薇还好好地摆在那里,才仿佛是突然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血色。
顾翰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他带上了一点胜利的笑容:“苏彦文,你紧张什么啊,我刚才又没说贝教授找你就是因为盆栽的事情。”
苏彦文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忍不住撅起了嘴,狠狠地瞪了顾翰一眼,赌气扭过头去不说话,故意踏着重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将书包往书桌上狠狠一摔。
顾翰发觉自己这个玩笑似乎有些开过火,心中有些不忍。他想着或许应该向那孩子道个歉,但是……他又实在放不下这个面子。于是他轻咳了一声,重新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公事公办地开口:“苏彦文,贝教授让我跟你说,准备加入一个新项目的研究。”
冰山博士后心中隐约有些担心如果苏彦文仍然赌气不理自己的话该怎么办,所幸苏彦文也没有坚持下去,而是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什么项目?”
顾翰搬过来一摞资料:“你先自己看看吧,不懂再问我。”
苏彦文老老实实地看着顾翰将一摞资料堆到自己桌上。他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认真翻阅,甚至没注意到顾翰在他身后端详了自己半天。
从后面盯着苏彦文的侧脸,顾翰一时间有些出神。可是他却不知自己为何出神,事实上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看到苏彦文突然抬起头,才猛地回过神来,在苏彦文回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及时地移开目光,装作在看墙上的日程安排表。
“顾老师,这本实验方法当中有几个地方我有点不太明白,能麻烦您解释一下吗?”苏彦文的语气相当恭敬,而顾翰听说苏彦文有不明白的地方,心中竟然掠过了一瞬间的窃喜。
就算是天才少年,也终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要自己来解释嘛。顾翰对那一瞬间的窃喜暗暗加了个带有格外强调意味的注脚,之后走过去坐在苏彦文旁边,言简意赅地问:“哪里不懂?”与此同时,顾翰瞥了一眼苏彦文面前的文献,又忍不住对这个少年生出了几分佩服,没想到他阅读速度这么快,也不简单呢。
一开始的两三处不过是一些细节问题,比如某种指定化合物异构体的旋光性,或者个别没有使用国际通用命名法又语焉不详的复杂化合物。但是随即,苏彦文就提出了一个问题:“顾老师,我还有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大剂量的放射,是要进行诱变吗?”
听到这句话,顾翰突然意识到,从上次和聂兴还有丁焕讨论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期待着苏彦文能够问出这个问题。而现在他终于听到了这个问题,就说明比起聂兴或者丁焕,苏彦文的思维还是和自己更加接近。
和一个才本科一年级的孩子想法相近,有什么好高兴的?这个想法只是一闪念,就被顾翰忽略掉了。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并没有其他任何可见的表情变化:“Good Question,苏彦文,这也正是我没有考虑清楚的问题。”
看着少年带着迷惑不解的目光看着自己,顾翰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仅仅是微微一颔首:“确实这个剂量以我们以前的经验来看是过高的。但是贝教授还没有和我们详细说过这个项目内容和经费来源,等过两天她来实验室,我也正要问她这个问题。”一边说着,他一边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苏彦文的肩膀。
其实拍一下肩膀并没有什么,这只不过是一般的老师对学生表示亲切的动作。顾翰自己刚进这个实验室的时候,安院长为表达对人才的重视,也拍过他的肩膀。然而他所没注意到的、不一样的地方是——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动作。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苏彦文有些拘谨地回答。他脸上掠过一瞬间淡淡的红晕,但转瞬即逝。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顾翰,突然再次带着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发问:“对了,顾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顾翰只当是关于资料和文献的什么问题,于是他只是不经意地发出一个表示回应的单音节:“嗯?”
“顾老师,你刚才为什么耍我?”
顾翰被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问得愣了一愣。刚才他还以为这个大一学生就这么放过了刚才那件事,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松这口气,苏彦文就又将这个问题摆在了他面前。
一瞬间有无数个理由在顾翰头脑中呼啸而过。他在是严肃地表示自己并非有意耍苏彦文还是轻松地用几句玩笑话带过之间摇摆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谁让你先笑我了?”
这话反而把苏彦文听得一愣:“没、没有啊,顾老师,我什么时候笑您了?”
顾翰板起脸,维持着没有表情的表情,冷冷地开口:“你一进来就说我……想你了,还说不是你先开我的玩笑?”不知为何,饶是顾翰那样的冰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也闪过一丝淡淡的红晕。但他及时背转过身,在实验室踱了几步,没有让苏彦文看出自己的表情变化,并且几乎是以飞秒级的速度重新调整好表情,才又转回身。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开个玩笑……老师您别介意……”或许是转回身来的顾翰那矫枉过正的表情显得过于恐怖,苏彦文站了起来,红着脸低下了头,显出了一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会认真对待实验,也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不知为何,看着微微撅起小嘴的苏彦文这副做错了事的样子,顾翰又觉得自己心软了。他不知不觉中就收起了脸上的寒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挑:“算啦,看把你吓得,逗你玩呢。”
顾翰话音才落,一叠空白的打印纸猛地砸在了他的头上,随后从他相对地面高度一米九的头顶散落了一地。苏彦文俊俏的小脸涨得通红,撅着嘴,又抄起第二叠打印纸:“顾老师,你又耍我!”
但是苏彦文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并且很快软软地垂下,将打印纸又放回了桌上,因为他看到顾翰的脸色猛地凌厉起来。苏彦文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做得是太过分了,他在那冷冽的目光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怯怯地说:“对不起,顾老师,我……我不该这样没礼貌。”
但尽管如此,他低下头的时候,还是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可是谁让你耍我的……”
对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顾翰摆着冰山铁石脸,心中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只觉得现在苏彦文的这副样子更加可爱。而且……更加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总觉得好像有谁也曾经这样对自己撒娇任性过,而且自己也是想现在一样没脾气。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如果真的发生过,他不可能会没有任何具体的印象,除非是在做梦……等等,他凭什么将这定义为“撒娇”?苏彦文当然不可能对自己撒娇。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顾翰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想法,而且那感觉,就好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顾翰的眉头因为这些杂乱的想法拧成了一团。苏彦文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冻僵了,想要后退一步,可是却被身后的书桌挡住。
最终,顾翰终于还是再次扬起了嘴角,在苏彦文意外而惊愕的目光中和颜悦色地说:“你这个孩子,生气时样子格外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你。”
“老师,我已经读大一了,我不是小孩子!”虽然惊魂甫定,苏彦文还是忍不住脱口反驳。
顾翰没有说话,心中却“咯噔”一下,笑容也随之收敛。好像,明明这是他第一次用“孩子”来称呼别人,但类似的话他也在哪里听到过……
苏彦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顾翰。几分钟的时间里表情变化这么多次,对于冰山顾翰来说应该是破纪录了,苏彦文想。看来这次自己是闹得太过分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忐忑。
但是顾翰最终没再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苏彦文,你继续看资料吧。”
听到顾翰这样说,原本预备着接受一场可能狂轰滥炸的苏彦文松了口气,再没说一句话,乖巧地点点头,坐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继续啃桌上的一大摞文献。
顾翰自己却无法真正平静下来。表面上他仍旧不动声色,盯着电脑屏幕文档窗口里的一篇英文文献,可他的心思却一直无法像他平常那样,完全地集中到文献上去。他在心里读出他看到的一个个英文单词,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些单词在他头脑中并没有真正连成完整有意义的句子。
心不在焉的博士后突然随手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扣,站起来,在实验室来回踱了几圈。苏彦文专心于手中的资料,顾翰两次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
第三次站到少年身后的时候,顾翰忍不住微微侧身,正好可以看到苏彦文带着专注神情的漂亮侧脸。
又是那种奇怪的熟悉感……顾翰皱了皱眉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神却深了许多。他无声地叹口气,没有打扰那个认真的孩子——不,他不喜欢自己叫他孩子——那个少年。
顾翰走到窗台前,给那盆依旧没有开放的蔷薇花浇了点水,便靠在窗台上。他盯着窗外出神的眼睛,似乎透着深邃冷冽的目光,但他心里实际上却并没有在想着什么,只是一片空白。
他再次转回身,目光落在苏彦文身上。顾翰突然想和苏彦文聊聊天——不一定是什么学术讨论,只是单纯地、漫无目的的闲聊就好了。但是他无法放下面子主动开口,于是他开始期待苏彦文快点碰上下一个不懂的问题,再来问自己。那时他就可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话题引开,让苏彦文先把那些没完没了无边无际的文献先丢到一边去,和自己聊点别的。
但是这期待没有持续多久,就转化成了一种强烈的不耐烦。
顾翰对自己有些恼火起来。在整个理学院都以冰山冷酷着称的博士后顾翰,从来不会因为学术和实验之外的事情发生任何情绪变化。一个任性的、此前没受过任何系统科研训练的、被导师硬塞到自己手下的本科一年级新生,凭什么能让自己产生如此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就因为他如此离经叛道地用一摞打印纸砸了自己一下?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想要继续工作,但是文档里一行行的英文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那个梦境,突然又跳到他的头脑中,让他感到隐隐的头痛。
终于还是突然想起的一件事,及时地拯救了顾翰这种乱糟糟的心情。他现在知道该如何光明正大地和眼前这位一年级本科生说点什么了。
“苏彦文?”
少年直起身子,微微侧过头:“什么事,顾老师?”
“贝教授和我说起这个研究项目的时候,曾经特别强调过不要和别人说,尤其不要告诉安院长关于这项目的任何事情。”顿了一顿,顾翰继续说下去:“根据你看过的东西,和你对此的理解,你对这个研究项目有什么推测吗?”
顾翰严肃的语气让苏彦文的表情也格外认真起来。他眨了眨眼睛,右手的食指下意识地抵在唇边,开始思索起来。
苏彦文并没有留意过自己这个习惯动作,当然也就不会注意到当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顾翰的眼神突然停了一下。
这个动作由这个还带着些孩子气的美少年做出来,确实格外可爱。但是顾翰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这动作打动——他确信,让自己心跳突然仿佛漏了一拍的,仍然是,并且也就仅仅是苏彦文这个动作给他的那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如此莫名其妙,顾翰甚至不知该如何定义它,这是一种他自从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太过强烈地想为那感觉找一种合适的描述或者定义,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苏彦文。
在顾翰的目光中,苏彦文感到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的脸不由自主地飞过两团红晕,微微侧过脸,做出在看资料的样子,才开口说:“顾老师……也许是我想得太远了。只是我觉得,贝教授这个项目的方向,如果用在战争或者恐怖袭击当中的话,似乎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攻击方式呢。”
苏彦文说话的时候,顾翰才从走神中恢复过来。他注意到苏彦文脸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红晕,意识到自己刚才目光过于唐突,忍不住下意识地轻咳了一声。他感到有些尴尬,因为他刚才没有十分听清苏彦文说了什么。于是他从桌上抄起一本学刊随便翻到一页,将目光钉在上面,反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
“就是说,我觉得这个研究方向似乎可以很适合做武器或者恐怖袭击的研究啊。”苏彦文确信自己没说出什么高深晦涩的内容,听到这一句又不禁抬头看了顾翰一眼。
顾翰的正襟危坐被苏彦文突然发出的“咯咯”的笑声所打断。他有些不解地抬头,正看到苏彦文单手微微掩口,盯着自己手中的学刊止不住笑,一脸顽皮的表情。顾翰顺着苏彦文的目光低头,才看到自己手中的学刊……拿反了。
“笑什么?”不愧是冰山顾翰,尽管心里不自觉地乱了一瞬,但是他很快就镇静下来,维持着表面的淡定沉静。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打开的那一页,不动声色地说:“这个描绘放射性强度和基态原子不同能级电子受激辐射能量强度的图,我喜欢倒过来看几个细节。”
“对不起,顾老师……”信以为真的苏彦文收起了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刚刚散尽的红霞一下子又回到了他脸上,甚至比刚才更深。
看着苏彦文红着脸、低着头,还带着些尴尬不知所措的样子,顾翰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这难得的微笑被苏彦文看到,或许他将这理解成了某种嘲笑,脸上的红晕便又加深了一重。
顾翰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几句表示安抚的话。但是那个红着脸的少年突然将他自己桌上的资料山一推,站起来说了声:“顾老师,那个,我、我有事先离开……先回宿舍一下。”没等顾翰回答,他就急匆匆地跑出了实验室。
没等顾翰反应过来,苏彦文的身影已经随着“砰”的关门声消失在了门口。顾翰刚想表示点什么,门却再次打开,刚才跑出去的少年又探进半个脑袋,脸上依旧是红红的:“对不起,顾老师,我……不是故意摔门,是……真的有急事。”他有些不自然地说完这句略显吞吞吐吐的话,再次消失在门口。这一次,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顾翰下意识地等着,但是苏彦文没有再出现了。这个一贯只相信理性的博士后甚至怀疑刚才苏彦文那个其实根本没必要的道歉,是不是也是他自己的幻觉。
“见鬼!”刚才被拿反的那本学刊突然带着呼啸的风声飞向门口。顾翰心里现在乱得很,趁着实验室没有别人,他忍不住狠狠发泄了一下。都怪这本该死的学报,让他在苏彦文面前失态!
巧得很……或者说不巧得很,聂兴推开实验室门的一刹那,他的运动轨迹刚好和那本倒霉的学刊的运动轨迹发生了瞬时重合。幸好聂兴平时喜欢打篮球,篮球场上养成的条件反射让他看到有东西砸过来就本能地伸手一接,将学刊抓在手里。
“哟,这本书里的校对排版错误或者学术谬误已经多到让顾老师不能忍受的程度了吗?”聂兴并不是喜欢和头号冰山开玩笑的人,但是看到顾翰现在这副表情,再想起他平时恃才傲物的冷漠样子,聂兴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对这句听不出什么关心但也显然并非恶意的玩笑话,顾翰只是对聂兴报以淡漠的一眼。他没有做出任何其他回应,而是直接转过头,将目光重新放在电脑屏幕里的文献上。
得到这样的反应完全在聂兴的意料之中。这至少说明,顾冰山还没有失常或者被什么别的东西附体。于是他将学刊放回到顾翰的桌上,漫不经心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但是当聂兴看到苏彦文桌上没看完的一大摞资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再次开口:“难怪刚才在楼梯那边看到苏彦文一脸纠结地跑下楼,原来是被你欺凌压迫的啊?”
顾翰明知道聂兴所指,但是听到“欺凌压迫”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想什么呢!他狠狠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就是一闪念也不行!
否则那漂亮少年会对自己感到恶心,而鄙视自己、疏远自己的。关于这个问题,顾翰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而他自己却没有注意。
聂兴显然不知道顾翰刚才一瞬间的联想,尽管他看着顾翰,但是顾翰十分完美地隐藏着所有的表情和想法。聂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才上大一的小孩子,你给他那么大的工作量,真不愧是得了贝教授真传的得意大弟子。”
“别叫他小孩子。”顾翰终于蹦出了一句简洁的话。他并没有真的想说或者不想说什么,这句话只是自己蹦了出来,“他不喜欢这么叫他。”
“好吧,才上大一的小同学。”聂兴不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向任何人妥协,但是在这实验室里的经验告诉他,和顾翰唱反调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况且他并不认为关于称呼的争论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话:“你到底怎么刺激他还是批评他了,怎么他下楼的时候脸上红红的?”
顾翰皱了皱眉头,以一个语气足以冻死北极熊的句子截断了所有谈话:“他这个年纪的青少年,脸上红润一点不是很健康吗?”
明知道顾翰这句话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答非所问,聂兴还是明智地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反正他并不真的关心顾翰怎样对待苏彦文。一时间,实验室又静了下来。
顾翰重新试图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正在看的文献上去,但是效果并不怎么样。仅仅比刚才苏彦文在的时候强一点,这回他勉强读懂了几个句子。一丝不苟的博士后习惯性地将其中的数据记录到笔记本上——只是他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看的是一篇学术通讯,而那些数据是某些其他论文的发表日期。
三心二意之间,顾翰看到聂兴拿了他自己的双筒观星望远镜不停地擦着镜头。为了要打破这实验室里令自己心烦意乱的寂静,顾翰随意地问了一句:“聂兴,今天晚上你们又有天文观测活动吗?”
显然这样的问题完全在聂兴的意料之外。在聂兴的印象当中,顾翰和任何人在学术科研以外方面的对话句子数绝不会超过个位,而且更加难得的是,这次居然是顾翰主动开始了一次类似于“闲聊”的、以前经常被那博士后批判为“浪费时间”“影响效率”的对话!
但也就仅仅是一瞬间的惊讶而已,聂兴才不会关心别人的性格或者行为有什么动向,他认为那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因此,这个研一的硕士生只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对,天文预报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可以观测。”
顾翰没有再说话。流星雨这种东西,对很多文艺青年文学少年来说,是用来许愿或者抒情乃至于告白的背景;对聂兴来说,是一种可以用于观测和记录的天文现象;而对于顾翰来说则什么都不是。
但是聂兴仍然在漫不经心地继续:“我打算去天文台,观测效果比较好。不过我们学校理学院大楼的天台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观测点。”
对于这些话,顾翰只是随口答应了几声,并没有真的听进去。但是聂兴以他一贯想到哪说到哪的风格,突然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顾老师,如果等一下苏彦文还回来的话,你可以告诉他。上次听这孩子说过一直想看流星雨,刚才在走廊碰到他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他了。”
“他什么时候说的?”听了聂兴的话,顾翰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聂兴站起来,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就是前段时间吧,也可能是期中考试以前,我早就忘了。”
顾翰突然皱起了眉头:“我怎么不知道?”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对顾老师的问题,聂兴觉得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些不耐烦。他一边拿着望远镜朝门口走过去,一边摊了摊手:“可能你当时恰好没在场吧。”
“但是他为什么和你们说,却从来没和我聊过这些?”顾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继续追问,但是聂兴已经走出了实验室。他本能地跳起来想要追出去继续问个清楚,但终究还是自控占了上风。
顾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正那个少年的学习工作效率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些东西他愿意和谁聊就和谁聊吧。顾翰心中特地对自己强调了“没有影响效率”这一点。
他重新坐回到书桌前,也就没听到走出门去的聂兴在走廊里咕哝了一句:“实验室谁敢和你聊工作以外的话题,那不是找死吗。”
苏彦文并不很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就想逃离那个他明明平时都很喜欢呆在里面的实验室。在走廊碰到聂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刚才擦肩而过的是自己的熟人。
这个大一学生一口气跑回了宿舍。如他所料,宿舍另外的同学都在图书馆或者教室自习,宿舍里空无一人。
正合他意。苏彦文微微松了口气,回手锁上了宿舍的门,仿佛这一下就可以将那种有些让他心中不舒服的感觉锁在门外。他也没有开灯,甚至连鞋都没脱,直接爬上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不知为何,一想到刚才顾翰的笑,他就满心怒火。苏彦文很少关心别人的看法或者想法,但是……他就是觉得,来自负责带自己的这位博士后顾翰老师的嘲笑——他将那理解为嘲笑——就是让他格外难以容忍。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发了几篇论文吗!”苏彦文一边嘀咕了一声,一边从脑后抽出一只拳头在床上狠狠一砸:“至于这么瞧不起人吗?我偏要做出成绩来让你没资格瞧不起!”
还没等苏彦文发泄够,就突然被一阵短信铃声打断。他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就将手机丢在了书桌上,这时候他不得不从床上再爬起来,沿着梯子回到地上,再去看是谁这么不长眼地打扰了自己。
看到显示在首页的发信人姓名和号码的时候,苏彦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了确认键。他是如此急于知道顾翰给他发短信会说些什么事,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这种急切。
顾翰的短信和他平时说话一样的冰冷简洁,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聂兴说今晚有流星雨,理学院大楼天台是个很好的观测点,有兴趣的同学们可以去看一看。”
“同学们?”苏彦文一愣,原来是群发短信?他突然感到一阵失落。没错,就算苏彦文是贝教授塞给他的学生,顾翰也没有理由一定要对苏彦文另眼相看。
谁稀罕那个冰山的另眼相看了?苏彦文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句。不管怎样,今晚的流星雨倒是不应该错过。这样想着,苏彦文努力让自己心情好起来,并且还回复了一条同样一本正经礼貌得体的短信:“谢谢老师通知!”
理学院大楼就是他们实验室所在的楼,天台则在理学院楼最顶层。苏彦文忍不住在想晚上会有谁去看流星雨,同时心中隐约就带上了一丝期待。
但是他随即就自己将这期待消灭在萌芽状态:那个大冰山对这种事不可能有兴趣的!这样最好,省的被他耍、被他笑话……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到实验室埋头伏案的丁焕窝在自己的位置,一丝不苟地写着工作笔记。顾翰有些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而聂兴这会儿一定已经在天文台调试设备了。顾翰又低头翻了翻手机的短信发件箱,目光又落在了窗台那盆蔷薇上,若有所思。
苏彦文出现在天台的时候才发现,偌大的天台只有他一个人。莫非整个实验室只有自己对看流星雨这件事情感兴趣吗?他有些疑惑,同时心中因为周围环境的寂静而生出几分空旷的感觉,好像是某种缺了一角的感觉,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但是他又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满它。
流星雨还没有开始,倚在露天天台栏杆上的苏彦文俯瞰十几层高楼脚下的地面,间或不经意地将目光扫过校园外即使晚上依旧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小区。听说学校的教职工都住在那个小区里,而且博士后和一部分博士生的宿舍也在那边……苏彦文放任自己的思绪随处乱飞。
那个小区以后一定要绕着走,越远越好。苏彦文有些随意地想着,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安院长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有所戒备,而且虽然他在实验室多半是跟着顾翰,但就仅仅几次蜻蜓点水的接触,也足够他绝不想在实验室以外的任何地方遇到贝教授了。
接近午夜的时候,操场方向传来的一阵欢呼声让苏彦文从神游当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天上仍残留着一颗流星划过的痕迹。又等了不到一分钟,又一颗流星划过。之后又是几颗,越来越密集,频率也渐渐地加快起来。
操场上的欢呼声一浪接一浪地传来,但是苏彦文已经完全忽略了。他几乎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盯着被流星雨闪成一片银丝的夜空一角发呆。
微凉的夜风掠过,衣着单薄的苏彦文下意识地抱住双肩,随后他感觉到一件衣服披在了自己肩上。
苏彦文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才发现顾翰已经在他身后站了不知多久。“顾老师,您也来了?”少年迟疑着寒暄了一句。顾翰不置可否地说:“下午聂兴说你以前在实验室说过想看流星雨的事情,刚好今晚有,就通知你一下。”随着话音,顾翰上前一步,也倚在了栏杆上,苏彦文的身边。
流星的轨迹差不多都熄灭了,只留下操场上的嘈杂。苏彦文将身上顾翰的外衣裹了裹,低下头:“谢谢老师。”
顾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顺着苏彦文的视线也盯了已经不再有流星的夜空一阵。最后他说:“苏彦文,明天你还上课,早点回宿舍吧。”一边说着,他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苏彦文的背后,似乎是要护着他一起离开。
但是刚刚碰到那少年的身体,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于是顾翰若无其事地将这动作变成普通的拍拍肩膀。苏彦文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顾翰一起离开了天台,夜幕下顾翰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也不想看清。
第二天是星期一,早上又要上课。苏彦文坐在教室里,听周围的同学议论起前一个晚上的流星雨,想起顾翰披在自己身上那件衣服,不知不觉就微笑起来。旁边的同学不解地看着他,他却完全忽略了那些疑惑的目光。
而顾翰,在那天晚上回到住处之后,再一次进入了那个似乎很久都没有造访过的奇怪梦境。仍然是那个金红色头发、碧绿眼睛的少年偎在他怀里,而他自己,又变成那个银白披肩发、银灰色瞳孔的人,也同样感觉得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存在。
只不过这一次,那少年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就只是一直微笑着靠在他怀里,看着他。
不知为何,顾翰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彦文。大概是因为苏彦文和那梦中的少年实在是太像了吧,顾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除了眼睛的颜色和头发,他们的容貌几乎就完全一样。
顾翰坐在床上,随手抄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和每次一样,都是凌晨。他在半睡半醒之中注意到手机上的日期,再次皱眉,他现在格外地不喜欢星期一。
对于顾翰这种工作狂来说,星期一或者星期五,或者星期六星期日原本都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星期一意味着,他在接下来的整整五天里,都见不到苏彦文。
叹了口气,顾翰将自己重重地摔回枕头上,感觉到冰凉的银发在耳边掠过,拂过自己的脸。他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反正第二天早上他一定还是那个黑头发黑眼睛高个子深色皮肤的博士后顾翰,所有关于变化的蛛丝马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但是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顾翰闭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叹口气,他终于允许自己对自己承认,他之所以如此不喜欢星期一,是因为……他喜欢苏彦文。
是仅止于喜欢,还是所谓的爱,顾翰现在并不能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不可能对那孩子说,他怕那个单纯的孩子会因此而将自己当做怪胎,从而疏远甚至厌恶自己。
顾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重新入睡。朦胧之际他却不由自主地幻想将苏彦文那个漂亮孩子抱在怀里。然后,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切如常,没有人看出顾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顾翰冷静地处理一切工作,理学院的头号冰山绝非浪得虚名。
只不过没有人会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不会当一回事——顾翰有时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盯着窗台上含苞欲放的蔷薇花发一阵呆,然后重新埋头文献。
蔷薇花盛开的时候,苏彦文应该会很高兴吧。顾翰想着,脸上却依然波澜不惊。他收回目光,开始整理手上的一些数据。
对于大学生们来说,期末总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明明已经可以看到放假的曙光,偏偏还有一堆接踵而来的考试让大家应接不暇。大家就像每个学期期末一样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应付考试。去找老师套题的有之,找助教套磁的有之,到处借笔记复印背诵的有之,总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苏彦文也是其一。他的聪明和勤奋让他不用纠结于如何才能通过,但毕竟这是他上大学以后经历的第一次期末考试。临近期末考试周的时候,他再次向顾翰请假,顾翰犹豫了一下,还是批准了。虽然这意味着他又要几个星期——也许还要有一个寒假——都见不到不过苏彦文,但是他明白期末考试对于苏彦文这样一个本科生的重要性。
即使是在期末考试的压力下,元旦的假期也依然令人期待。按照惯例,每个实验室都要在元旦那天或者临近的几天里找个时间出去聚餐,即使是横行霸道如贝教授,也从来没有打破过这个惯例。
不仅如此,今年元旦她还特别邀请了安院长,据说是为了感谢学院这一年以来对放射性与辐射能量实验室的照顾。顾翰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只是皱了皱眉头,贝教授对安院长有什么想法,他心里清楚得很,而且顾翰确信实验室知道这点事的绝不止他一个。
顾翰确信聂兴一定知道,或许丁焕也了解一点。只不过包括自己在内,他们从来都不提,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毕竟,背后议论贝教授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而当面议论贝教授无异于自杀。
对于来自放射性与辐射能量实验室的邀请,安院长明白这种“您是否愿意出席”的询问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自己虽然名义上是理学院的院长,但是对于学科带头人贝教授所决定的事情,他这个院长是完全没有本事反对的,就算是元旦的非官方聚餐也一样。
安院长只能表现出非常荣幸的态度,对来自本学院最顶级实验室的邀请表示接受。
随后,贝教授就将聚餐的事情告诉了顾翰,叫他通知实验室的同学们,当然也包括一年级本科生苏彦文在内。
顾翰对着学校的教学日历和考试安排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确认元旦之后一星期之内,苏彦文都没有考试也没有课之后,才决定将那孩子的手机号码列进了群发名单之中。虽然他对那个天才少年的能力绝对信任,但是……毕竟他不想对苏彦文造成太多影响。
回复短消息一条条发到顾翰的手机上。贝教授的安排没有人敢不遵从,他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们会回复些什么。因此,顾翰并不急于查看那些回复,只是任凭手机在一旁隔几分钟就响起一声提示音。
直到他为苏彦文专门设定的、和别人不同的提示音响起来的瞬间,顾翰才猛地抬起头,抄起了桌上的手机迫不及待地按下确认键。
苏彦文没有拒绝,甚至在短信结尾加了个笑脸。顾翰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暗下来,那微笑却从屏幕上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不过只有一瞬间,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并克制地换上他一贯的冰山脸。
顾翰抬起头看看窗台上的蔷薇花,有一朵花苞似乎已经快要开放了,这让他感到一瞬间没来由的惊喜。
聚餐订在了星期五的晚上。贝教授亲自主持,安院长也出席了此次聚餐。
贝教授拉着安院长坐在自己身边,一反常态地表现得和颜悦色,满面春风。席间贝教授频频举杯,不是对校领导们——尤其安院长——对放射性与辐射能量实验室的关照表示感谢,就是对安院长能够出席实验室聚餐表示荣幸。
安院长保持着社交场上的官方标准微笑,端着装了红酒的高脚杯向贝教授点头致意,间或插上一两句恳切的话。
我不敢不关照你们实验室。不过,真正对你们实验室关照最多的,还是学校的一把手梅校长吧。安院长听着贝教授的致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至于自己这个院长,贝教授还把自己当院长对待那是给自己面子,实际上在贝教授面前,自己根本就是个被架空的虚职。安院长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盯着手里的酒杯走神了一阵,安院长最终将注意力集中回正在提杯讲话的贝教授身上。借着酒意,安院长几乎是生平第一次敢面对面地正眼打量贝教授。他发现这个飞扬跋扈的学科带头人其实还是很耐看的,甚至也不逊色于那些众多男老师们评选出来的“美女教授”们。只是因为这女人盛气凌人的强势作风,平时没有人敢看她。
贝教授并没有十分留意安院长的目光,她有些微醉,并且正在以她一贯自我中心目空一切的风格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安院长却为自己刚才盯着那女教授的目光而感到脸上微微发烫。他将这归因于酒的缘故,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喝多少。
安院长又将目光随意地移开,就看到了托着腮的美少年苏彦文。他的表情十分单纯,但不知为何,安院长就是觉得自己不喜欢那目光。于是他继续将眼神移向一边,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坐在苏彦文身边的顾翰身上。
顾翰低着头,依旧是板着一张冰山脸。刚才顾翰以苏彦文是自己负责带的学生这个理由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又似乎并没有怎么关注身边那个少年。
看着顾翰,安院长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和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行政干部一样,安院长对于一些突出人物的个人生活也有着近乎于八卦的关注,这“突出人物”之中,本学院头号冰山、最有前途的博士后顾翰当然首当其冲。
贝教授的致辞终于告一段落,安院长和在座所有人一起陪她抿了一口红酒。紧接着安院长带着和悦亲切的笑容转向了顾翰:“贝教授啊,小顾现在是你们实验室的中流砥柱了吧。”没等任何人回应这句随意的寒暄,他紧接着明知故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快二十六了。”顾翰的声音依旧是一块平板,但并不失礼貌。
“二十六,不小了。有没有考虑过个人问题啊?”安院长的笑容更多了,这才是他要说的重点。
没有人注意到,安院长的问题一出口,苏彦文下意识地攥紧了酒杯。
面对院长热情的笑容,顾翰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暖化的迹象。他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轻叩一下桌面,淡淡地回答:“没有。”随后他看看贝教授又看看安院长,补充了一句:“谢谢院长关心。”
听到这个答复,安院长笑得更欢了。刚才只是个热身开场白,接下来才是他要说的重点:“小顾啊,像你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工作和生活,应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他顿了顿,忽略了顾翰冷漠的眼神,继续笑容可掬地教育他:“小顾啊,你知不知道人文学院美学理论专业有个研究生,一直都很关注你啊?”
顾翰微微地皱起眉头,但仅仅是一瞬,他并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反感。安院长说的那个女研究生他隐约有一点印象,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发一封关心问候的邮件到顾翰的邮箱里。
这位大胆的女生也自我介绍过是人文学院美学理论研究室的研究生,在学校的实验室主页上查到了顾翰的电子信箱。她还隐晦的暗示过想要顾翰的其他联系方式,只不过从未如愿。遗憾的是,对于这种邮件,顾翰每次都是和其他各种各样他认为与自己工作无关的邮件一起删除,甚至连寄信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没等顾翰回答安院长热情的八卦探询,苏彦文突然端起面前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很显然苏彦文对酒精饮料并不习惯。红酒特有的那种涩香微酸的味道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脸也“腾”地一下烧红。顾翰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苏彦文,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低声说了句:“苏彦文,不能喝就不要勉强了。”
苏彦文接过矿泉水的时候仍在咳嗽,甚至咳出了泪。他几乎是将矿泉水从顾翰手中一把抢下来,却没抬头看他一眼。顾翰只当是苏彦文还没缓过劲,便轻轻拍了他后背几下,随即又转向洋溢着热切笑容的安院长:“谢谢院长关心。但是,安院长,我觉得现在正是应该努力工作的时候,而且,”他看了贝教授一眼,“在贝老板的实验室有很多难得的机会,因此我觉得抓住这样的机会争取在学术上多做出一些成就,才是现阶段首要的事情。”
顾翰并没有在他的回答之中明确表达出任何肯定或者否定,但是安院长作为一名经常需要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行政干部,已经足以听出这个位博士后对这个话题的回避……或者更确切地说,还包含着毫无疑问的抗拒。于是他自己打了个圆场:“啊,这样,年轻人多用心思在工作上,也是一件好事。”随后,就终止了这场由他自己起头的讨论。
接下里无非就是实验室聚会那些常规节目,比如互相敬酒等等。贝教授指挥着丁焕为每个人斟酒,而因为贝教授今天意外地和蔼平静,大家也不像平时在老板面前那样噤若寒蝉,开始互相说笑起来。
苏彦文好不容易从刚才的一呛当中平息,却又端起酒杯,再次将半杯红酒一口气咽下去。这情景被聂兴看到,他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坏笑,端了自己的酒杯走过来:“苏彦文,小天才,不才学长敬你一杯。”没等苏彦文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要干杯哦。”一边说着,一边将苏彦文手中的酒杯倒满,几乎要溢出来。
苏彦文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可是那神情仿佛有些恍惚,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的脸上烧得滚烫,眼睛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够了!”苏彦文的酒杯突然被顾翰夺走,晃出来的红酒洒到餐桌上。“聂兴,你欺负一个大一的孩子算什么本事!”顾翰扶着苏彦文坐下,随后盯着聂兴的眼睛:“我替他喝。”
聂兴似笑非笑地皱了皱眉头,道:“顾老师,这么怕他喝多,难不成你又要安排他明天帮你做实验?这可是期末啊。”顾翰却并不答话,只是用他一贯的冰冷眼神盯着聂兴。
话虽如此,聂兴还是顺手抄起桌上的红酒将顾翰手中的杯子补满,同时挑衅地看了顾翰一眼——聂兴的酒量实验室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他一直都是贝教授带出去应酬的最佳人选,最高纪录是有一次一个人拼倒了一位办公室主任一个秘书外加一位办事员。也只有在酒桌上,聂兴才敢用这种眼神挑战顾冰山。
顾翰面无表情的一仰头,将整杯红酒灌了下去。这点酒对聂兴来说根本只是小儿科,但是顾翰的气势却实实在在地压了他一头。他在那冰冷的目光中悄悄打了个寒噤,喝光自己手中杯子里的红酒便老老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苏彦文看着顾翰将自己的杯子放下来,醉眼朦胧地又要去拿。可是他的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只听“哐当”一声,那个空玻璃杯掉到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这时候安院长、贝教授他们都已经微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苏彦文这边的情况。顾翰看着苏彦文软软地伏在桌上,小脸通红,不禁皱了皱眉,突然开口道:“安院长,贝教授,苏彦文好像有点难受,他是我负责带的学生,我就先送他回去了。”
贝教授抿着红酒,并没有真正留意自己手下的博士后在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去吧。”于是顾翰将苏彦文拉起来,半扶半抱地带他离开了聚餐的包厢。他全部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苏彦文身上,没听到就在他起身离席的时候,丁焕用发现了新大陆般的语气对聂兴感慨:“学长,你真有面子,以前就连给贝教授敬酒的时候,顾老师都没有一次喝下过这么多。”
他们聚餐的五星级酒店和他们学校几乎只隔了一条马路。顾翰原本想着将苏彦文送回宿舍,可是看着少年醉得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改变了主意。
或许晚上微凉的夜风能让这孩子稍微清醒一点。顾翰想着,将苏彦文带到了校园里的一块草坪上,自己背靠着一棵树坐下,同时将苏彦文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顾翰看了看手机,正是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可能因为既是元旦又是星期五的缘故,这个时间校园里几乎就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苏彦文却不肯老老实实地躺在顾翰的腿上。他的脸上仍然烧红着,眼睛半睁半闭,身上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却偏偏要挣扎着爬起来,抱着顾翰的胳膊偎在他肩膀上。然而顾翰企图和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完全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神都迷离着没有丝毫变化。
顾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苏彦文揽在了怀里,然而同时他却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苏彦文很显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翰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个少年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大毛绒玩具了吧。他心中自嘲了一句。
尽管如此,顾翰还是抱紧了怀里的苏彦文,轻轻抚弄了一下他美丽的、滚烫的脸。夜色当中他看不清那张脸的颜色,但是通过手上感觉到的温度他也想象得到那张脸现在一定是灿若桃花。
有那么一瞬间,顾翰几乎想要用唇去爱抚那张发烧的俏脸了。但是随即他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允许自己对这个单纯的美少年有任何过分的举动,否则……他怕苏彦文清醒之后会鄙夷甚至痛恨自己。
在顾翰的怀抱当中,苏彦文渐渐安静下来。顾翰忍不住有些发怔,尽管苏彦文显然并非有意……但是他仍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期望,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让他可以永远地抱着苏彦文。
从恍惚神游中醒过神来的时候,顾翰并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苏彦文已经偎在他怀里睡着了,温热的呼吸轻柔而均匀地吹在他的脖子上。顾翰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忍住偷吻怀里那个睡美人的冲动。紧接着他突然想起应该看看时间。
顾翰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生怕动作稍微大一点都会惊醒了苏彦文。在看到手机显示屏的时候,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被手机背景灯光晃花了眼,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没看错,确实已经过了半夜零点。确认了这一点之后,顾翰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彦文的脸上。
当然顾翰一开始的打算是将苏彦文送回他自己本科生宿舍的。但是现在这个时间……而且还醉成这个样子,顾翰心里很清楚,如果就这么将苏彦文送回去的话,那这个少年明天难免要被他宿舍楼管理员阿姨盘问上好一阵子。
想到这里,顾翰皱了皱眉头,他不想苏彦文受到那种八卦女人那样的待遇,而且他知道苏彦文相当任性,如果被管理员问烦了的话,这大一本科生的反应绝不会对他自己以后有任何好处。
顾翰叹了口气,轻轻横抱起苏彦文站了起来。让苏彦文在外面睡一夜显然是不可能的,醉成这样,被夜风一吹的话准保感冒。这样说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将苏彦文带回自己住的博士后公寓了。
整个校园已经陷入一片静谧。顾翰踏着他自己在路灯灯光下变幻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抱着苏彦文,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他可以看到一两个通宵工作的实验室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但是那星星点点的亮着灯的窗口,仿佛也已经淹没在整片的黑暗当中。
他自己的实验室窗口没有灯光,显然喝了一晚上的酒之后,谁也不会,也没那精力再回到实验室去通宵了。透过黑着的窗口,顾翰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窗台上那盆蔷薇。
顾翰不觉就想起来,今天早上他看到那盆蔷薇花,有一两个骨朵已经几乎要完全绽放,如果明天他再去实验室,大概就可以看到盛开的蔷薇花了吧。想到这里顾翰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他真希望蔷薇花完全盛开的时候还没有放假,这样苏彦文就可以看到盛开的蔷薇了。顾翰还记得苏彦文说过他最喜欢的花就是蔷薇。
回到公寓,顾翰轻轻地将苏彦文放到自己的床上,小心得仿佛是对着一个剔透的玻璃美人。随后他盯着那美少年看了一阵,双手却紧紧地攥起了拳头,连指甲都深深地刺在了手心里。这样纠结了一阵,顾翰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替苏彦文盖好被子,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卧室,顺手带上门。
躺在沙发上,顾翰却始终无法完全平静下来。只要他一闭上眼,头脑中就会出现那孩子平静而温柔的睡脸,然后就是……更加美妙,美妙得让他心跳加速,但却同时也让他狠狠鄙弃自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的,幻觉。
最终,顾翰叹了口气。尽管这是在寒冷的冬天,他还是决定洗个冷水澡——否则他根本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顾翰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愣了几分钟的神,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一想起苏彦文大概还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顾翰有感觉又些心跳加速起来。他本想等苏彦文自己睡醒起来,但是想到他昨晚醉成那个样子……顾翰又有些不放心。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推开了卧室的门。
顾翰推门声音很轻,但还是惊醒了苏彦文——或许他本来就已经快要醒了吧。顾翰皱皱眉头,看到苏彦文眼睛睁开的一瞬间,他又迟疑着停在了门口。
苏彦文的眼睛最初茫然了一阵,显然他还没有从昨晚的醉意之中完全清醒过来。懵了一分钟,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宿舍,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在哪里,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呆立在门口的顾翰。
看到顾翰的一瞬间,苏彦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都好好地穿着,又低下了头,脸上轻轻浮起一丝红晕。
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顾翰脱口而出:“那个……苏彦文,昨天晚上聚餐结束之后你醉得太厉害,我就把你带回我的公寓了。”紧接着,他几乎完全没有思考,下意识地蹦出了一句:“那个……你不用怕,什么都没有发生。”
仍然坐在床上的少年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明白顾翰在说什么,脸上突然一下便红得发起烧来,再加上前一天仍然没有完全散去的酒意,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有一瞬间顾翰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苏彦文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觉得那双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失落?但是苏彦文很快意识到顾翰在看着自己,于是又低下头,避开了顾翰的目光。
顾翰不知道现在他的理智还剩下多少,但是他走上前去的冲动最终战胜了马上逃出卧室的理性防线。
苏彦文还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混杂着紧张、期待、失落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不自然的感觉之中。突然他感到一双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贴了一下,苏彦文来不及反应,轻轻地惊呼了一声“顾老师”,脸上顿时滚烫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顾翰有些迟疑地移开唇。刚才苏彦文严重那隐约的一丝失落让他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如果那孩子很抗拒,那么……就说试试他的体温吧……
但是苏彦文并没有反抗,他只是抬起头用仍然显得湿润的眼睛看了看顾翰,而那眼神变得有些雾蒙蒙的。这对顾翰是一种鼓励,他再次俯下身,捧起少年美丽的脸,在那双粉色的樱唇上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印了一下。
苏彦文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了顾翰。于是顾翰终于地将苏彦文猛拉到自己怀里,用力含住了他的唇。
“苏彦文,你这几天都没别的事情是吗?”当他们终于不得不为了不至于窒息而暂时分开的时候,顾翰盯着苏彦文问。少年湿润的眼睛迎着顾翰,轻轻地喘息着回答:“没有。”
于是顾翰再次吻住了苏彦文的唇,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当苏彦文和顾翰从这个深吻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无意识地互相抱着倒在了床上。发觉他们现在的这个姿势,苏彦文忍不住在顾翰的怀里轻轻地动了动,脸上红得比昨天晚上更加滚烫,不过这一次显然不是因为酒意了。
顾翰感觉到少年脸上的温度,也意识到了他们现在这个引人遐想的状态。他用手指轻轻滑过苏彦文的脸,又沿着他完美的脸和下巴,一直滑到了锁骨,终于游移着停在了他上衣的第一颗纽扣旁。
苏彦文在顾翰的怀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于是顾翰完全停下了动作,拉着苏彦文一同坐起来,又把他揽在自己的怀里。而那美少年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坐着,而是低着头蹭到了顾翰的怀里。
理学院的头号冰山博士后觉得自己似乎要被怀里那少年的热度点燃了,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最后的理智。经过了一番内心斗争,顾翰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强迫自己将苏彦文推开,用他所能说出的最冷静的声音问:“苏彦文,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其实顾翰还想说很多话。他现在能够确定自己对苏彦文的情感确实就是爱情,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看着那个完美的少年或者想象着他那张漂亮的睡脸,他确实会有“那样的”感觉。但是他却不知道苏彦文是不是和自己有同样的情感,或者还是将别的什么感觉当做了爱情。而就算是因此放弃他,顾翰也不希望那孩子有一天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但是苏彦文并没有给他说这些话的机会。他只是轻轻地拉起顾翰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再次靠到他的怀里去,同时将顾翰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蹭着。
那么,无论什么样的顾虑或者质疑,完全都是多余而累赘的了……
大约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实验室埋头文献一上午的丁焕突然抬起头来,半是随意半是诧异地问同在实验室读文献的聂兴:“学长,今天太阳是从那边升起来的?”
聂兴觉得这个问题不仅是对自己天文学知识的挑战,更是对整个宇宙天体运行规律的挑战。于是他的语气并不是非常友善:“当然是东边,确切地说并不是太阳升起,而是地球绕着太阳自西向东旋转。丁焕,你既然当年能考上这所大学,显然不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学长。今天顾老师居然没来实验室……”
对于丁焕的感慨,聂兴并没有非常放在心上。虽然说从实验室之前的签到簿看来,顾翰不来实验室属于火星撞地球一样的小概率事件,但是这并不代表这种事件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但是丁焕想要说的似乎并不是关于概率的探讨。
“学长,该不会顾老师是昨晚喝多了吧。”一边说着,丁焕突然又想起昨天晚上顾翰的“壮举”来,随口道:“学长,你真有面子,顾老师跟你一下子就灌了一整杯。以前他跟贝教授都没喝过这么猛。”
聂兴并没有说什么。凭着对那魔鬼博士后的了解,他觉得顾翰那一杯酒肯定不是为了给自己面子,不过他也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毕竟,聂兴认为,这些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而他一贯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奉行者。
当聂兴和丁焕在实验室闲聊的时候,他们所议论着的人正倚在床上,专注地端详着臂弯里的美少年。
苏彦文的额头微汗,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疲倦的表情,眼睛闭着,呼吸均匀,已经在顾翰的怀里睡着了。而顾翰却并无睡意,他只是小心地抱着苏彦文,长时间地看着他。他偶尔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地吻一下苏彦文闭着的眼睛,或者他微微张开的嘴,但是动作却又轻得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唯恐惊醒了怀里那睡美人。
顾翰看了看手机,已经是中午了。他对自己皱了皱眉头,拿着手机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手机又被他丢在了一边。
反正贝教授今天一定不在实验室,更何况这是假期,他也没有一定要去实验室的必要。顾翰突然看着苏彦文,微笑起来,自从进了这学校的博士后流动站,在贝教授手下工作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假期存在的意义。
这样想着,顾翰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不自觉的微笑。他轻轻拉起被子替苏彦文盖好了,自己则悄悄起身到客厅里去,坐在沙发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看起来。
苏彦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顾老师”。顾翰在客厅里听到了,还以为那少年有什么事。等他奔过去之后发现那只是一句梦话的时候,他再次笑了起来。
实验室里,聂兴随意地踱到窗前,不经意地看到了窗台上的蔷薇花,忍不住对丁焕感慨了一句:“咦,我们都没注意,什么时候这蔷薇花就都已经开了啊。”
窗台上的蔷薇花已经完全盛开,大朵大朵红色和深粉红色的花在满是刺的枝头灿烂。
当天晚上顾翰送苏彦文回了宿舍,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他的心里满满地全是那美少年的样子,可是偏偏因为苏彦文还要准备期末考试,自己又要有一两个星期见不到他。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还有一个寒假,苏彦文才十六岁,那么小的孩子,寒假是一定要回家的吧。
顾翰将自己扔在沙发里,随手抄起身边的一本学刊,翻了几页却看不进一个字。最终他还是将书扔在了一边,靠在沙发上开始纵容自己发呆。
他还是觉得那少年让他有种奇怪的、微妙的熟悉感。他的容貌、声音以及一些习惯的小动作,顾翰仿佛都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或者听过……难道是在梦里吗?那种朦胧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确实很像是对梦境的回忆。
甚至就连苏彦文的身体……顾翰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天早上。明明那是第一次……他却觉得头脑中似乎一直有什么在提醒他……至少,他准确地找到了苏彦文所有的敏感部位,而且这种搜索几乎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
想到上午的情景,顾翰再次忍不住微笑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微笑时,便晃了晃脑袋,努力不再去想那些甜蜜的回忆,而是重新拿起了学刊,将视线钉在了上面。
这一次他看进去了,并且相当敏锐地捕捉到了所有他应该关注的信息。
当顾翰抬起头看表的时候,正好是他每天睡觉的时间。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像一台定时运转的精密仪器一样,按部就班地执行每天的计划和时间表,除了昨天晚上。
而且,一口气干掉一整杯红酒,对于顾翰来说也是破纪录的第一次。他皱起眉对自己摇摇头,却终于忍不住再次微微勾起了唇角——还不都是为了苏彦文那个任性的孩子!
为了苏彦文,顾翰想。照这样下去,苏彦文就会成为理学院头号冰山的唯一弱点。顾翰再次叹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允许自己出现弱点。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顾翰从小就懂。所以,他养成了冷酷的性格,并且因此得以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无懈可击。
但是苏彦文……顾翰想,如果苏彦文就是他命里注定的克星,那他就只能认命了。不过当然,他依旧是不会承认自己有多么心甘情愿的。
考完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苏彦文的心已经飞回了实验室。他有些不耐烦地坐在教室里听着辅导员老师发表冗长的关于“假期安全教育”的演说,同时打开了手机,一遍遍地看着时间。他想发短信,但是打开短信编辑器之后又不知道写什么,于是只好再看看时间,心中吐槽怎么辅导员老师这么能讲。
前面同学传过来一张《假期离校同学去向登记表》,苏彦文心不在焉地填上了姓名、学号和手机号,准备填假期去想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他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假期回家,但是自从元旦之后的那天开始他就格外地想要留在学校……确切地说,是想要留在顾翰身边。
但是就在前几天,贝教授还对他说,不管假期他在不在实验室,都不要让学校以为——或者相信——他在学校。换句话说,就是贝教授现在不希望校方发觉苏彦文和自己的实验室联系过于密切。事实上,据院里某些胆大包天的八卦人士爆料,最近安院长和贝教授似乎过从甚密,而与此同时,贝教授一改从前对自己实验室科研项目张扬高调的作风,甚至拒绝出席每学期末学院例行的各实验室阶段成果报告会,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
才读本科一年级的少年不知道贝教授又有什么秘密打算,不过他很清楚,即使贝教授最近看起来心情很好,向她的要求提出质疑也绝对不是明智的事情。
苏彦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便填上了离校时间,三心二意地继续将登记表传向后面,自己则再次盯上了手机的时间显示。
终于听到了那一声“那么祝大家假期快乐,也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和随后想起的热烈掌声,苏彦文几乎是一瞬间突然弹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实验室。他知道,虽然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但是顾老师一定就在实验室。
正如这个天才少年所料,当他推开实验室门的时候,正看到顾翰倚在窗台上,背对着门口,在给已经开放的蔷薇花浇水。实验室里没有别人,于是苏彦文放放轻了脚步,想要从后面悄悄地抱住顾翰,但是那博士后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露出一脸了然的微笑,抢先一步将少年拉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苏彦文偎在顾翰怀里,小脸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没有说话。顾翰则温柔地抚着少年柔顺的头发,神色从刚才一瞬间的柔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酷:“苏彦文,你准备哪天回家?”
话音才落,顾翰就觉得怀里温顺的小猫咪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苏彦文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又蹭了一阵,才说:“顾老师,我……不想回家。”
“你父母会同意吗?”虽然是让他最不敢奢望却最为盼望的一个回答,顾翰却仍然不能确定苏彦文真的可以留下来。苏彦文抬起头看着顾翰深不可测的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想留在实验室……我会和父母说,他们会同意的。”
顾翰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卸去了冰山面孔:“彦文,那么假期就住到我那边怎么样?”他附在苏彦文耳边轻轻地问。冰山博士后的手指轻轻滑过苏彦文光洁的脸庞,而那语气,与其说是在征求意见,倒不如说是在命令……或者挑逗。
在他那冰山情人的爱抚下,苏彦文红着脸点点头,而在顾翰的手掠过他唇边的时候,那少年甚至飞快地轻吻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随后再次靠在了顾翰的怀里。
顾翰轻轻揉着苏彦文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几声宠溺的轻笑。随后,他揽着苏彦文的腰将他拉到窗台边,将盛开的蔷薇指给他:“彦文,你的蔷薇花都开了啊。”
刚才因为一心要找顾翰,苏彦文还没注意到窗台上的蔷薇花。经顾翰这样一提醒,如同顾翰所料,少年的脸上绽开了欣喜的笑容。他的声音带着些小孩子的雀跃:“可惜我最近都不在实验室,没有看着它一点点开花呢……而且,我不在实验室的时候,都是你给它浇水的吗,顾老师?”
“明知故问。”顾翰拍了拍苏彦文的后背。他的声音乍一听严厉而冰冷,却无法掩饰他眼中的笑意。
苏彦文微微俯身,伸手轻轻抚摸着盛开的红色蔷薇花瓣,自言自语地呢喃:“好美啊。”
这句带着稚气的、轻得如同一声叹息的感慨被顾翰听到,那博士后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即使这花也不如你的美丽。”
听到这话,苏彦文和顾翰同时一怔。顾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句子,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却感觉如此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而苏彦文却一时失神,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个场景……这句话……似曾相识。
但那是不可能的,苏彦文咬了咬嘴唇,想。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很美,从小也有很多人善意或者恶意地称赞他的美丽,可是将他和花作对比并且完全没有引起他反感、只让他感到开心的,顾翰绝对是第一人。
不过,苏彦文不愿多想,他现在只想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中,让自己完全沦陷在顾翰温暖的怀抱和难得一见的温柔眼神之中。
当天苏彦文就搬进了顾翰的博士后公寓当中。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也不会有人关心。
晚上拥着少年温软的身体入睡,顾翰第一次感到心中很踏实。那种困扰了他不知多久的、总是在梦中挥之不去的迷茫和莫名的失落感,终于从他的梦中淡去了。
接下来几天都如此平静,白天带着苏彦文一起,和丁焕、聂兴他们在实验室工作,晚上则拥着那个美少年,看着他的睡脸直到自己也沉入梦乡。
他甚至忘记了曾经困扰他那么久的怪梦——那个银发银眸的男人,和那个金红色马尾翠绿眼睛的少年,已经许久没有在他梦里出现了。
寒假开始没多久,春节就到了。学校最忙碌的实验室在春节期间都会放十几天的假,即使是贝教授那样苛刻的老板也不例外——更何况,贝教授她自己也要在这期间和安院长一起出国考察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偏偏赶在春节期间,贝教授的理论是:反正老外又不过春节。
“顾翰,你过来一下。”腊月廿七下午,贝教授在实验室宣布了放假的安排,看着大家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突然叫住了正在整理一摞学刊的顾翰。顾翰将手里的几本学刊随手交给一边的丁焕,走过去:“贝教授。”
贝教授扫视了一眼实验室,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皱了皱眉,一挥手道:“你先做你的事去吧,等会儿你留一下。”顾翰恭敬地点点头,退到一边。贝教授随后又喊了苏彦文过来:“你在学生假期去向登记表上写的离校日期,是昨天吧?”
苏彦文不知贝教授为何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不明就里的点点头。同时他还也些紧张,他现在也愈来愈发现,果然贝教授在学校就是个一手遮天的角色,学生假期去向这种事情应该归学生处管,和她明明就没有任何关系,她居然也有办法查得到。
对于苏彦文所表现出的乖巧和服从,贝教授满意地点点头:“我不管你为什么没离校,我也不管你假期在哪,但是我们实验室开始上班的时候,我要求你回来找我,我有事情要安排,记住了吗?”
贝教授的盛气凌人对于才大学一年级的少年是一种相当大的压力。苏彦文愣了一下,刚想要开口问一声为什么,一边的顾翰却给他递了个眼色。苏彦文会意,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驯顺地点点头:“我记住了,老师。”
等大家都陆续离开后,顾翰立在贝教授面前,毕恭毕敬地等待指示。贝教授咬着嘴唇,扶了扶橙色太阳镜,突然问道:“苏彦文那个小孩子现在什么程度了?”
顾翰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老板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不过当然这种迟疑,冰山博士后也不会让人看出来的,包括他的老板:“他进步很快。”顾翰一边揣度着贝教授的想法,一边字斟句酌地回答,“对于我们的实验他绝大多数都已经可以熟练操作了,而且对文献的研究也比较清楚透彻。”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不过毕竟他才大一,有些基础课还没有学,所以可能有些内容掌握得还不够系统,但是总而言之我认为苏彦文是很有前途的学生。”
对于顾翰的话,贝教授不置可否。她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同时指甲在桌上无意地划来划去。
突然贝教授再次开口:“安院长说我们实验室今年有公派出国交流的名额,他认为苏彦文比较合适,而且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所以安院长建议我下学期就把他送出去。这段时间苏彦文一直都是你在带着,你觉得下学期就让他出国交流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间,顾翰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翰定了定神,终于能够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没有让贝教授看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他谨慎地斟酌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可是,贝教授,才大一的学生就送到国外去交流,是不是太早了些?”贝教授的眉毛微微一动,于是顾翰马上小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们学校的国外交流好像一般都是大三的学生出去吧?”
对于顾翰的回答,贝教授不置可否,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表示她听到了。顾翰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安院长的建议,那么贝教授是不会拒绝的。而一旦贝教授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她现在征求自己的意见或许只是她认为有必要走一下这个形式而已。
尽管如此,顾翰还是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元旦那天的聚餐,虽然安院长几乎只是扫了苏彦文一眼,但是顾翰已经看出他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天才少年。那么,现在安院长会有理由这么关心苏彦文的“机会”吗?可是这样想着,顾翰很快却又陷入了矛盾之中。
如果确实如贝教授说的那样,是安院长给了苏彦文一个跟好的发展机会的话,顾翰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将那个天才少年束缚在自己身边。他当然愿意看到苏彦文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只要那孩子愿意……
最终还是贝教授惯有的那种发号施令的声音打断了顾翰的思想斗争:“行了,这个问题等到假期结束回实验室之后在讨论,反正那时候距离开学也还有一段时间。你先走吧。”
顾翰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贝教授却突然又叫住了他,指示道:“过几天你注意一下,及时查看你的电子信箱,可能有来自国外的重要邮件。”
“好,我明白了。”顾翰低着头表示自己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老板的指示。贝教授看看顾翰,对他表现出的的服从相当满意,于是她点点头:“你走吧。”
那博士后离开实验室轻轻带上门,苏彦文正在门外等他。见到顾老师出来,苏彦文迎上去,忍不住就有些好奇地问:“贝教授都说了些什么?”
顾翰将手搭上苏彦文的肩膀,将少年揽在怀里:“放假期间的一些安排而已,回去再和你细说吧。”
尽管身边的冰山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苏彦文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顾翰的情绪似乎有些异常。他确信贝教授一定是说了什么,但是如果顾翰现在不想告诉自己的话,那么就是追问下去也是徒劳,少年很清楚这一点。
于是,苏彦文也只是温顺地点点头,任凭顾翰揽着他的肩膀一起往回走。
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这个只属于自己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坚实。这样想着,苏彦文下意识地朝顾翰那边有靠了靠。顾翰的手臂绕在苏彦文的肩上,少年那个动作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不管安院长或者贝教授怎么决定,至少现在他还在自己身边,至少现在,自己还完全地拥有这个让他爱得超过一切的聪明的美少年。
回到公寓,顾翰沉吟斟酌了一下,终于将贝教授打算依照安院长建议将苏彦文送出国的想法告诉了苏彦文。不知为何,在告诉苏彦文那些话的时候,他心中有些忐忑,似乎很想知道那少年的反应,又害怕会听到他不愿去想的回答。
听了顾翰的话,苏彦文最初似乎完全不相信。他抬起头,微微张着嘴,盯着顾翰的眼睛看了好一阵,似乎想要从顾翰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顾翰任凭苏彦文盯着自己,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表情来。他忍着抱住苏彦文告诉他自己舍不得他离开的冲动,决定还是将选择权完整地交给那个少年,无论他有什么想法,自己都无权干涉。
盯着顾翰看了半天,苏彦文终于确信顾老师的话是真的,而且是很严肃的。他突然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顾翰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耐心地等着苏彦文自己做出决定。
终于苏彦文抬起头来,重新对上了顾翰的目光:“顾老师,我可不可以不出国?我现在才大一,我们学校不是没有大一学生出国的先例吗……”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而且,顾老师,我不想离开您……我不能想象我要呆在……您不在的地方……”
顾翰叹了口气,伸手将少年拉过来抱在了怀里。
“贝教授说,安院长认为你在国外会更有发展。彦文,我也不想你……离开我,但是或许安院长的话也有道理。”他抚摸着少年的头发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完成博士后研究课题之后也可以去你那边的。”
苏彦文的双臂紧紧勾住了顾翰的腰,头深深地埋在顾翰温暖宽阔的怀里,拼命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这个少年天才的态度让顾翰有种复杂的感觉。苏彦文对自己的依恋让他感到甜蜜,但是毕竟让苏彦文出国是贝教授的决定,就算他不想,恐怕也未必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样想着,顾翰微微叹了口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少年。他灵巧修长的手指埋进了苏彦文的头发里,轻轻抓了抓那孩子柔软光滑的头发。不知为何,手指上的触感却突然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顾翰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自从和苏彦文在一起就几乎没再做过的怪梦来。明明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端地认定,这就是梦中他抚摸那个金红头发翠绿眼睛的少年的头发时的感觉。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顾翰的神游。他微微松开怀里的情人,看着手机上来电显示安院长的号码皱了皱眉头,接起了电话:“您好?安院长?”
电话的另一边安院长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顾翰,你们的贝教授今天最后给你们开会的时候,有没有细说过她接下来的课题研究计划?”
这个问题让顾翰再次皱了一下眉。按照惯例,主管行政的院长几乎从不会过问任何实验室的课题详细研究计划。除非是要申报什么项目……但是如果那样的话,难道不是应该身为项目主持人的贝教授亲自向学校汇报吗?更何况贝教授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和安院长接触的好机会。
另一端的安院长似乎从这一瞬间的沉默当中听出了顾翰的迟疑。没等顾翰回答,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贝教授说这个假期要出国开会,内容是和她接下来马上要开题的项目有关。院里这学期的学期总结需要她项目内容稍微详细的信息,但是现在打电话找不到她,你知道项目具体计划吗?”
顾翰突然想起贝教授以前似乎嘱咐过不要和包括安院长在内任何人透露过多信息,更何况贝教授也确实还没有和他们详细说过什么。于是他平静地回答:“安院长,是这样的。贝教授确实说过有个项目要开题,让我们做好准备。但是具体项目计划和内容她说要等开学再说,不然您晚些再打她手机找找看吧。”
听了这话,安院长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他又像任何一个领导对任何一个出色的博士后那样寒暄了几句,结束了通话。
通话结束的时候苏彦文仍然安静乖巧地偎在顾翰怀里。顾翰放下手机,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扳着苏彦文的肩膀一起坐到沙发上,微微皱着眉问道:“彦文,上次你说觉得贝教授让我们看的文献和资料有什么问题?”
“我记得当时是感觉,似乎有些东西很符合军事武器应用的要求。”苏彦文眨眨无辜的大眼睛回答道。突然他也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拉住了顾翰的手:“顾老师,您的意思是说,贝教授的海外合作项目……”
苏彦文的话说了一半就吞了回去,但是顾翰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想说什么。那大一本科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怀疑不谋而合,然而毕竟这也只是猜测而已,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验证。于是顾翰皱皱眉斟酌了一下,只是不置可否地说:“连安院长都不知道的研究项目,可能确实有些不简单,不过,在真相大白之前,还是先不要乱说了。”
望着顾翰,苏彦文乖乖地点点头,但随即却又撅了撅嘴,眯起眼睛任性地补充了一句:“但是不管怎样,反正我不要和顾老师分开!”
听了少年这句固执的话,顾翰心中轻叹一口气,唇角却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笑里也带上了不由自主的宠溺。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将少年拉进怀里,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苏彦文的头发,一边吻着少年光洁白皙的额头。
苏彦文微微闭上眼睛,脸上绯红,也不再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苏彦文突然睁开眼睛在他情人的怀里蹭了蹭,说话的语气也欢快起来:“顾老师,还有三天就到除夕了呢!”顾翰喉咙里发出轻笑声,揽着美人的肩倚在沙发靠背上:“彦文,除夕那天,一起守夜吧。”
接下来,他们都很默契地没再提到和贝教授研究项目相关的话题,也没再提起安院长建议让苏彦文下学期出国的安排。
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九。城市里关于烟花爆竹的限制早在几天前就因为过大年而暂时放松,但直到这两天,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才渐渐多起来。临近除夕,年味越来越浓了。
除夕,苏彦文的父母打来电话絮絮叨叨地关照了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一番。结束通话之后他感到有些想家,一时间眼眶有些发红。正在包饺子的顾翰注意到少年的情绪,明白他的想法,便走过去抱住苏彦文,轻轻拍着他的头和后背安抚他。
顾翰温暖坚实的怀抱让少年心中安定了许多。他慢慢抬起头正准备和顾翰来个深情对望,不经意间瞥到墙上的镜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顾翰一愣,还没弄清楚状况,苏彦文指指镜子,已经笑得跌在沙发里打滚说不出话来。
迟疑了一下,顾翰才反应过来苏彦文在笑什么。自己刚刚在包饺子,手上还沾着面粉,刚才将苏彦文那么一抱一抚摸,就将少年的头发上、脸上和身上都画成花白一片。而他再往自己怀里一蹭……
看着眼前的情景顾翰也大笑起来。这突然的笑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二十五年来都是那一张冰山脸,冷面博士后甚至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发自内心地笑得如此爽朗。
笑够了,顾翰拉起赖在沙发上苏彦文:“来吧,一起包饺子,象征团圆和美。”
美少年快乐地答应一声,坐到了桌前开始动手。
就像一台持续运转的精密仪器,顾翰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包完饺子,正好就是晚饭时间。他的公寓里没有电视,看不到春节晚会,可是苏彦文却说这样很好,正好可以不受打扰地享受二人世界。
顾翰看着少年因为兴奋而微微潮红的脸蛋,便带上了不自觉的笑意。苏彦文确实有少年老成的一面,不过从过年会兴奋这一点,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边这样想着,博士后宠溺地注视着苏彦文专注地将剩下的一小块面捏成蔷薇形状,忍不住就走过去从后面换上了他的腰,将少年圈在了臂弯里。正如那个少年所说,他们那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如此美好。而自己也确实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过电视节目了,甚至以前也经常以加班看文献、写论文作为过年的内容。与其说是守夜,不如说是通宵工作更为恰当。
直到苏彦文的出现,顾翰才发现自己生命当中除了工作以外的部分存在。
苏彦文将手中的面蔷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蹭蹭,随后回头对着顾翰温存地一笑。
没错,春节晚会可远远不如怀里的美人好看。顾翰心里想着,愈发微笑起来。
窗外传来爆竹的声音,还有五颜六色的礼花从许多不同的地方升空,又在夜空绽放。苏彦文兴奋地拉着顾翰到窗口一起看,顾翰却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摇了摇头。
博士后的反应让苏彦文有些失落又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张了张嘴,但还没等他问出来,顾翰却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将苏彦文丢在了客厅里。少年咬着嘴唇,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翰却已经变魔术般将一大堆礼花和鞭炮抱到了他面前:“我们也出去放,怎么样?”
顾翰并没有等着苏彦文的回答,那少年眼睛里突然迸发的惊喜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因此话音未落,他已经收拾了礼花和鞭炮,拉着苏彦文一起出了门。
Zippo打火机的银色金属壳已经被顾翰的体温暖得有些发烫。苏彦文接过打火机握在手里,又在脸上贴了一贴,那温度便仿佛笼罩了他被晚上的寒意冻得有些微红的脸。而当他意识到顾翰正在身边带着笑意看着他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脸上微微的红晕一下子浸染开来,晕透了那张美丽的脸。
苏彦文按了一下齿轮机关,打火机吐出明亮的淡蓝色火苗。他将那火苗凑近礼花的引线,引线喷出火花来,他却忍不住怔了一怔。
不知为何,手心里那团跳跃的火苗,让他心中一动,有种异样的感觉。而那带着顾翰体温的打火机,那纯粹的银白色,更让他毫无缘由地……觉得似乎想要回忆起些什么,但当他试图去回忆什么的时候却又只有一片空白。
“小心!”顾翰的大声叮嘱让苏彦文回过神来。顾翰一边开口,一边就将苏彦文一拉。苏彦文没提防,直接跌进了顾翰的怀里。他稳住身子,却不愿从那怀抱离开了。
而那抱着美人的男人似乎也没有放开手的意思。一贯冰山脸的博士后搂着心爱的恋人,被绽放在空中的礼花映照着,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好美……”苏彦文呢喃一声。
顾翰若有所思地开口:“只有完美的黑暗中才会存在真正的美丽。”他看了看苏彦文,又看了看不断升空的礼花,“因为只有黑暗,才能够摒除一切扫兴的、嘈杂的干扰。”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唇却早已被温存地覆住。
礼花全部在夜空中盛开过之后,顾翰和苏彦文也终于结束了这个长长的深吻。顾翰舔舔情人温软的樱唇,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彦文,回去吧,小心别着凉了。”一边说着,一边又把少年抱得更紧。
苏彦文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顾翰那句关于黑暗的评论中醒过神来。他因为那个吻的热烈而微微喘息着,似乎并没有听清顾翰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有些微微发怔地点点头。
于是,顾翰揽着他的恋人,慢慢地走回了公寓。并没有几步的路程,他们却都很沉默。不知为何,顾翰想起刚才苏彦文将打火机贴在脸上的那个动作,又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记忆中明明没有这个场景,他却隐隐觉得类似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个美少年,拿着什么东西如此温情而陶醉地贴在脸上……
而对于苏彦文来说,刚才握着打火机让火苗在自己手上跳跃的一幕,总是不经意地在他脑海里回放,他却不知为什么惟独那一幕显得如此特殊。
回到公寓,顾翰将饺子下了锅,锅里微微溅起的水花“呲啦”一声,暂时地驱散了有些沉默的压抑气氛。顾翰的嘴角原本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微笑,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到桌上那朵刚才苏彦文用面捏的蔷薇,他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笑容也冻在了脸上。
他想起了一个蔷薇花一般盛开的少年——那个屡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有翠绿色眼睛梳着金红色马尾的美少年。
顾翰终于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
“我一直都很爱慕您,昆茨埃特sama……”
“原谅我,佐伊赛特。”
而梦境中的那种无力和绝望的感觉之所以那样强烈,是因为,前世的他,就是那个痛苦地看着怀里的情人慢慢逝去却无能为力的银发男人。
昆茨埃特,就是黑暗王国四天王中的最强者。可是因为失去了复活恋人的希望,就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宁愿选择借敌人之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使那敌人和他比起来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他之所以转世,就是为了寻找他的佐伊赛特。昆茨埃特相信他一定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佐伊赛特重逢,可是命运却和他开了这样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本来已经夺去了他前世的记忆,却又将苏彦文送到他的面前……并且,尤其可恨的是,这个苏彦文,竟然和他的佐伊赛特如此相似……除了眼睛和头发不同,无论是精致绝美的容貌,还是性格,都完全如出一辙……
苏彦文此时正背对着顾翰望着窗外的烟花出神。顾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自己对苏彦文的爱,让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前世的佐伊赛特。然而若要他从此离开苏彦文,按照刚刚觉醒的前世记忆去寻找那个金红头发翠绿眼睛的美少年……
顾翰发觉,他竟然已经完全无法割舍对苏彦文的爱情。这让他痛恨自己这一世同这个人类躯壳一起获得的脆弱的、人类的情感,尤其让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佐伊赛特。
窗边那个美少年的注意力似乎仍然集中在窗外的烟火,并不知道顾翰心里的那些纠结。顾翰盯着苏彦文的背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感来迫使自己保持头脑清楚,能够理性地进行思考。
虽然眼前困扰他的这一件事根本就不是理性能够解决的。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彦文带回实验室的蔷薇会如此牵动自己的情绪。或许在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里,他已经将那蔷薇当做了佐伊赛特的化身。
而前世的佐伊赛特,就是在完美的黑暗当中,只为他爱着、也深爱着他的昆茨埃特一人盛开的蔷薇。
顾翰的头疼起来,从隐隐的胀痛发展成为仿佛要炸开一样的剧痛。而出乎意料的是,顾翰觉得这样的头疼反而让自己头脑清醒了一点。但这样的清醒转瞬即逝,随后却是变本加厉袭来的眩晕。顾翰感觉他自己似乎是突然坠入了幻觉,而他却无法抗拒那种幻觉的强大力量。
博士后公寓里的场景模糊起来,顾翰双腿一麻,突然跪倒在了地上。他仿佛又看见自己怀里抱着那个金红卷发束成马尾的少年,翠绿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眸子里的光芒却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而顾翰——昆茨埃特——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怀里的情人。
“我一直都很爱慕您,昆茨埃特sama……”
顾翰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佐伊赛特紧紧地抱在怀里。明知道在死亡面前自己已经无力保护他,却还妄想着能够用自己怀抱的温度驱赶一点点在恋人身上弥漫开来的、死亡的寒意。
“对不起,佐伊赛特……”
顾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喃喃念出这一句。是因为前世最终没能保护他,还是因为自己主动求死只为和爱人重逢,却失去了记忆还背叛了前世的爱情。顾翰试图去想,但终于放弃了努力,放任自己沦陷在那种混合着无助和迷茫的幻觉当中。
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昆茨埃特sama?”
这一声呼唤让顾翰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发觉自己刚才下意识地说出声来,可他毕竟已经不是前世那个黑暗天王,而博士后顾翰的公寓里,也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幻觉渐渐消退。顾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而苏彦文就在他面前,也和他一样跪着,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满脸泪水。
少年的泪水让顾翰心中一紧。他正想开口,苏彦文却呢喃:“昆茨埃特sama,真的是您吗?”随着话音,更多的泪珠沿着美丽的脸颊滚落下来。
顾翰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佐伊赛特!”
“昆茨埃特sama……”苏彦文——佐伊赛特——突然哭着将脸埋进了面前那恋人和老师的怀里:“对不起,顾老师……昆茨埃特sama……就在刚刚……我想起来了,前世……我差点以为我今生背叛了您……”
“我也一样,佐伊赛特。”顾翰冷静下来,轻轻爱抚情人的头发和后背。他还想说什么,但仿佛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轻轻地安抚着怀里的少年。
苏彦文在顾翰怀里蹭干了眼泪,终于抬起头对着顾翰微笑起来:“不过,我想我会爱上今生的顾老师,或许也是因为,”他顽皮地眨眨眼,“前世您是昆茨埃特sama的吧!”
顾翰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舔去苏彦文脸上残留的泪痕,吻上了少年的额头。
因为苏彦文说出的,正是顾翰刚才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
就在拥吻的时候,顾翰和苏彦文都觉得似乎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变化。
而这样的变化,于苏彦文是第一次,于顾翰却并不陌生。这是他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发觉自己变成了那个银色长发的天王,而怀里金红色卷发束成马尾的少年,正用翠绿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翡翠般的眸子中波光潋滟。
顾翰——昆茨埃特——轻轻地抚上了佐伊赛特的头发,而那少年只是微笑着靠在恋人怀里,温顺地任他动作。虽然才刚刚恢复前世记忆,但是很明显,那少年对自己和情人前世的相貌也都没有丝毫意外或者陌生。
窗外愈发热烈的鞭炮声将这对相拥的恋人惊醒过来。顾翰的唇终于从情人脸上恋恋不舍地离开,随即他喃喃自语般地唤了一声:“彦文……”
苏彦文应了一声,点点头,也小声回了一句:“顾老师。”
一道粉色的光和一道银蓝色的光同时闪过,两位天王消失了,只剩下坐在地板上的两个人类,眉眼间还带着那两位天王的影子。
两人同时站起来,会心一笑。前世相恋的是空间之王昆茨埃特和风与火之王佐伊赛特。这一世相恋的则是身为人类的顾翰和苏彦文。
他们如愿以偿地在来世重新相逢,但是两个灵魂的再次相恋却不是因为前世的羁绊,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为彼此而生,也注定会爱上对方。
这些话不用说出来,只要一个眼神,顾翰和苏彦文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
新年的钟声响起来,窗外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顾翰顺手拈起桌上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着,又塞了第二颗,却凑到苏彦文唇边送到了那少年口中,同时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听着钟声吃葡萄吧。”他吞下嘴里的葡萄,在第二声钟声响起之前补充道:“西班牙的风俗,新年钟声每敲一响就吃一颗葡萄,象征第二年的幸福。”
直到新年钟声的最后一响回音消失,苏彦文咽下顾翰喂他的第十二颗葡萄,才突然反应过来:“可是顾老师,那是元旦,是阳历的新年啊!”
听了苏彦文的质疑,顾翰忍不住笑起来,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揽着那少年到窗口,指着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的烟花说:“不管怎么说,春天到了。”
而自己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春天——从前世失去佐伊赛特,他就失去了春天,只剩下肃杀冷冽的严冬。顾翰满意地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正月初一清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守了一夜的顾翰和苏彦文才筋疲力竭地相拥入眠。
正月初二,他们感觉到前世的能力开始觉醒,他们可以自由地变换前世与今生的形态。然而顾翰和苏彦文的想法是一样的——以人类的身体,在人类的世界相伴共同享受尘世的幸福,未尝不是一种美好。
但是正月初三顾翰收到的一封来自海外的电子邮件,却让这个人类的博士后皱起了眉。
“彦文,你知道贝教授究竟是谁吗?”顾翰一目十行地看完邮件,突然问身边的美少年。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苏彦文不由得一愣。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顾翰所指,电光石火之间他觉得自己头脑中闪了一下,不由得脱口而出:“她是……贝丽?”
顾翰的眉毛微微一动,脸上依旧冷若冰霜:“显然她的前世记忆还没有觉醒。”不定苏彦文回应,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能让她觉醒。”
听到自己的老师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苏彦文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可是昆茨埃特sama……顾老师,要怎样才能阻止她觉醒?”
顾翰的眉毛快要绞到一起去了,一开口却答非所问:“光明与黑暗原本就是相互制约、相互平衡。如果贝丽觉醒,美达利便也将要被唤醒。若是如此,水手服战士也将再次觉醒,那么人类的世界已经达到的自然平衡,难免又会再次被打破。”
苏彦文咬着唇点点头,他明白顾翰的意思。见顾翰说完便又陷入沉默当中,他忍不住再次轻声追问:“但是要怎样做呢?”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顾翰表情凝重地摇摇头:“现在我也不知道,佐伊赛特。给我一些时间来寻找答案。”这个下意识的称呼显得如此自然而然,使得苏彦文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脱口应了一句:“是,昆茨埃特sama。”
接下来的几天对顾翰来说相当棘手。他知道关于贝丽前世记忆甚至前世能力的觉醒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但是该从何入手,他却毫无头绪。顾翰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是涅夫莱特,那么至少他还可以问问据说无所不知的星星。
当顾翰冥思苦想的时候,苏彦文就静静在他身边看着他,或者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从不去打扰。他也想帮助顾翰一起找到问题的答案,但最终却也是一样地无从下手。更何况眼下还有其他让他心绪烦乱的事情。
贝教授发给顾翰的电子邮件内容,顾翰已经给他看过了。在邮件中贝教授终于第一次明确说出了以前一直神秘兮兮的那个国际合作研究项目的内容,虽然也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是凭着苏彦文的敏感,他一下就意识到,向贝教授提供经费的是一家以普通民用商品国际贸易作掩护的军火公司。
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借用贝教授的身份和她的研究团队,以科学研究的名义开发具有反人类嫌疑的新型放射性武器,企图规避军事公约和伦理方面的制约。
明白这一点之后,顾翰的头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危险的信号。最初听到贝教授说要送一个学生出国交流,而安院长建议她选苏彦文的时候,顾翰并没有多想,甚至还以为这对苏彦文来说是个难得的深造机会。但是贝教授在电子邮件里又提到苏彦文出国需要的护照、签证全部由对方学校负责……
顾翰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再优秀的学生也没有让对方把签证都办好的道理。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苏彦文出国,名义上是交流,实际上则是进入了军火公司的掌握范围,以备进一步安排。
他将这个怀疑说给苏彦文的时候,苏彦文的表情显出他以前完全没想过这一层。少年张了张嘴想要问出什么,但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而那博士后倒是已经明白了苏彦文心中的问题。他的目光一凛,沉声道:“能够影响贝教授决策的人,只有梅校长和安院长。”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是从贝教授邮件里的语气推断,很可能恰恰是梅校长在背后操纵这件事。”
最终顾翰做出了决定:“彦文,我需要给安院长和聂兴打电话。”
“聂兴?为什么?”苏彦文眨眨眼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顾翰抚摸了一下少年柔顺的头发:“四天王之间存在某种转世的羁绊,因此这一世,他们一定都和你我也有密切联系。那么我们实验室那个整天和星星打交道的十九岁的研一学生,你觉得他还能是谁呢?”
“涅夫莱特!”苏彦文脱口而出,随后小声咕哝了一句:“难怪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就看他不顺眼。”
对于苏彦文的抱怨,顾翰只是宠溺地一笑,言语间却透出严肃:“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彦文。或许这一次我们确实需要他的帮助。”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拨通了聂兴的手机。
电话接通的时候,顾翰眼中闪过一道银光,又变成了前世那位银发银眸的天王模样,对着电话里的聂兴单刀直入:“聂兴,你是否知道你的前世?”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苏彦文有些着急地眨眨眼睛,顾翰却面容沉静,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反应。
终于另一端传来了一声似乎有些沉重的回应:“为什么强迫我想起前世,昆茨埃特大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要受到前世的羁绊,却不能重新开始今生作为普通人的生活?”
顾翰——现在是昆茨埃特——皱起眉头回答:“因为只有面对前世,才能够最终解除前世的羁绊,真正地开始新生。”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冽,但并不算十分严厉。毕竟对于涅夫莱特,他很清楚即使自己有这个能力,用命令强迫他也远远不如试图说服他更加有效。
不等电话另一边回答,昆茨埃特紧接着说了一句:“我希望能在十分钟之内,在我的公寓见到你,涅夫莱特。我想这对群星之王来说并非难事。”说罢,没等回复便直接按下了停止通话的按键,并顺手关了手机。
“接下来,我们只要等着客人来访就可以了。”昆茨埃特似乎半是对旁边的苏彦文说话半是自言自语,同时恢复了作为顾翰的人类形态:“他一定会来的。”苏彦文抬起头,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顾翰已经读懂了少年眼中的疑惑,于是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
果然,在第九分钟的时候,涅夫莱特如顾翰所料出现在了这个博士后公寓的客厅当中。棕色长卷发的天王挥挥手让身边的星光散去,对着苏彦文和顾翰皱皱眉,也恢复了作为聂兴的人类形态:“究竟是什么事?”
聂兴的语气似乎纠结着自相矛盾的敬畏和不屑。在顾翰的面前他确实感到一种来自四天王之首的、天然的压迫感,并且对方的气场当中隐约有种让他不由自主产生敬畏感的东西。但这并不能够完全压住他的骄傲。
顾翰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他找来聂兴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博士后示意那个桀骜不驯的研一学生找个地方坐下,随后将贝教授的计划和自己与苏彦文对贝教授身份的猜测简要地告诉了聂兴。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聂兴似乎并不十分买账。如果顾翰所关注的只是不想和苏彦文分开的话,那么他聂兴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去理会。而他之所以仍然听下去,是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前世首领所想绝不会只有这样简单。
果然不出聂兴所料,顾翰盯着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那眼神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
“聂兴,如果贝丽前世记忆觉醒,那么就意味着水手服战士的再次觉醒。前世的羁绊,就会纠缠到今生,无止无休,知道宇宙最终毁灭,或者我们彻底毁灭。”
聂兴微微低下头:“请给我一点时间,大人。”他又补充了一句:“杰戴特对这些仍然一无所知吗?”
顾翰面无表情,用一贯那种冰冷无情的声音回答:“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唤醒丁焕的前世记忆。”
苏彦文微微地张大了嘴,他从没想过那个整天在电脑前埋头工作的丁焕会是杰戴特。不过聂兴却显得并不意外,只是皱了皱眉头,便从两人眼前消失了。
聂兴离开之后,顾翰再次握着手机陷入沉思。苏彦文觉得自己头脑中有太多问号想要冒出来,但他明白现在不是打扰情人的时候,于是就乖巧地坐在一边,沉默着。
顾翰思索了半天,甚至仿佛忽视了身边的恋人。最终他重新打开手机,拨通了安院长的电话。这一回,他却并没有直入主题,而是先问了问学院开学后的安排,最后才说到了贝教授。
让顾翰稍微有点意外的是,刚刚提到贝教授,还没等自己说出真正作为重点的话题,安院长却抢先道:“小顾啊,你是你们实验室论文发表最多的,也是和贝教授接触最多的,你知道她现在有个海外合作的研究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迟疑了一下,顾翰回答:“安院长,这正是我找您想要谈的事情。”
可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却被安院长急忙打断:“小顾啊,这个课题你们绝不能跟着她做下去!我这次和你们贝教授出国开会考察,虽然我不太懂你们那些专业尖端的东西,但是也看得出来有些不对劲!”
“安院长,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顾翰的语气依旧平静沉稳,“我收到了贝教授发来的电子邮件,也是觉得这个项目其中有些问题。”顿了顿他又补充:“而且,对于准备送苏彦文出国交流的事情,我建议您重新考虑。”
电话的另一端似乎在犹豫:“苏彦文啊……”从那略有些拖长的尾音当中,顾翰想象得出安院长犹豫不决的样子,不禁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却没有说什么。最终他听到电话另一边传来一句:“这样吧,小顾,你可以先把你们贝教授的邮件发给我看看吗?”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会保密,不让她知道。”顾翰犹豫一下,“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结束通话之后,顾翰似乎才刚刚意识到苏彦文的存在,将一边手臂环上美少年的肩膀:“殿下和前世一样缺乏决断,但是还好,也和前世一样并不那么容易低头。”
“殿下?”苏彦文再次睁大了眼睛,“您是说……安迪米奥?”顾翰微微一下,紧了紧抱着苏彦文的手臂:“正是他。”
听了这话,苏彦文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安迪米奥!贝丽!那么,是不是还有那见鬼的月亮公主或者水手月亮!她在哪?她又会是谁!”
顾翰将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恋人安静下来:“如果想要永远不知道她是谁,那么就要想办法阻止贝丽的觉醒。”
“昆茨埃特sama,我都听您的。”
“叫我顾翰吧。”顾翰微笑起来,手温柔地抚上恋人美丽的脸。苏彦文明白顾翰话里的含义,乖巧地点点头,靠在了情人肩上:“我明白了,顾老师。”
第二天,聂兴突然的不请自来对于苏彦文来说并不受期待,但是对于顾翰来说,显然完全是意料之内。等到突然出现的来访者站在了他的面前,顾翰便直接问:“莫非你已经知道了如何组织贝丽觉醒的方法?”
聂兴也并不意外于顾翰的简洁直接,平静地回答:“星星无所不知。”他微微眯起眼睛,伸手让一团星光在手心跳动,同时说道:“如果四天王不在一起,那么贝丽或者美达利,或者其他任何人,就永远不会觉醒。”
听了这话,顾翰微微点头,眼睛微微眯起,却没有说话。而聂兴继续补充:“至于贝教授的研究项目,我相信殿下会阻止她的。”
“殿下?”一边的苏彦文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插嘴道:“你怎么也知道?”
对于这突然的打扰聂兴的态度却出奇地和平:“星星无所不知,小天才。”他甚至笑了笑:“四天王都已经不复存在,你还要继续佐伊赛特对涅夫莱特的仇视吗?”苏彦文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不再说话。
最终,顾翰对面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几岁的研究生伸出了右手:“祝你顺利转博,聂兴。我想我们再不会见面了。”
聂兴的神情微微有点失落,再次笑了笑:“谢谢您,顾老师。我的博士阶段或许会在东京大学完成,丁焕似乎说过他已经保研留本校,在贝教授的实验室直博。所以,您知道如何不会与我们见面。”
苏彦文和顾翰知道聂兴说这话的时候又是想起了谁,却也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

开学后,本校的主页上躺着两条不起眼的校内新闻:
《天才少年大学生因病休学》
《本校放射性与辐射能量实验室博士后中断工作离岗》
两年后,聂兴如愿进入日本东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进行天文学和宇宙辐射方面的研究深造。有人说曾经看到这个中国留学生曾经在深夜和星星对话,但终究只是传说而已。
丁焕顺利毕业,进入了贝教授的实验室并拿到了直博资格,发论文的时候永远不会忘记也署上导师的名字。
顾翰进入了国际顶级的实验室做空间物理学方面的研究,他的课题组里有个同样来自中国的天才研究生,名叫苏彦文。关于二人关系众说纷纭,但是既然他们已经在荷兰登记,别人能做的也就只有祝福了。

(作者:月光外的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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