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

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云帆懒懒地倚在岸边的石柱子上,眯起眼看船上的人忙来忙去。忽而又将眼光上扬,似笑非笑。
突然……
“为什么你不上去?”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云帆背后传来,把云帆吓了一大跳。
云帆笑着转过身,一记老拳刚要招呼过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尴尬地放下了。
“卸货的事儿,老孙头比我懂。”云帆一面说着,一面转回身去,心里琢磨着丁牧师是什么时候溜到她身后的。
丁牧师叫丁迪特,云帆很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他自己说他打北边来。北边就只有一个俄国,丁牧师高鼻梁绿眼睛金黄头发,没人会把他认成中国人,问题是,在云帆眼里,洋毛子都是一样的。
不过他是什么人,谁在乎呢,他只是搭云帆的船顺道去福州,只要不是倭贼,云帆都没意见。
“丁牧师,天津是个很好玩儿的地方,你不多留几天,这么急去福州啊。”云帆捋着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天津再好玩也只有下次再来了。”丁牧师操着他那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很认真地说。
“我们也是急着回去复命,没机会在天津好好呆几天,江北一带,就属天津最像个样子。我很来过几次,那帮小子们有的是头一次来。”
“云船长,你在海上干过几年?”丁牧师淡淡的语气中透着浅浅的怀疑。
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云”字是说不好的,舌头不知道是怎么卷在一起的,难听死了。云帆心里不免有一丝恼火。
“六年,二十岁起。”云帆简单而有力地回答。
云帆转过身去,在丁牧师脸上没有看到经常看到的惊叹或怀疑,丁牧师还是一脸平静,甚至,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云帆头一次意识到,其实丁牧师长得很好看,干净白皙的脸庞永远透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沉着,也没有一般牧师脸上惺惺作态的悲悯的神情。
“云船长真是个特别的人。据我所知,在中国,云船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已经嫁人了,按照中国人的话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丁牧师有些调侃地说。
云帆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说:“我这样的没人要,我也不希得嫁。”
丁牧师浅浅地笑着,忽而又问:“云船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云帆转过身,面向海面,沉吟片刻,说:“明天。”
“起锚!”
随着大副刘先鸿一声令下,“海恩”号开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丁迪特独自站在甲板一角,有些茫然地看着船驶出风平浪静的海港。
“找到欧西恩的继承者……贡献出他的力量……”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他不得不压抑住自己强烈的厌恶感。
他身负一个指向不明的使命,是的,找到欧西恩的继承着。问题是,他已经沿着北冰洋、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岸找了五年。他以海洋考察为名,几乎登上过海洋上所有较大的船只,接触过所有船长。可是没有一个有欧西恩的力量,足以操控整个海洋的力量。
欧西恩是雅雷史安的海洋祭司。自从雅雷史安被毁灭后,大祭司被封印,其他六位祭司不知所终。平时优雅地念动咒语的他们,一到关键时刻,就全像被封印了一样,最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就像雅雷史安曾经的辉煌。
帝都沦陷的那一刻,身为王子侍从的丁迪特没有选择为帝国殉葬,而是选择了在黑暗中苟且偷生。像涅夫莱特他们那样悲壮地死去有什么意义呢——到最后还不是被洗去了记忆,卑微地活着?
他知道中国有句老话:人在青山在。
丁迪特承认自己开始喜欢这个古老的国度了。
丁迪特收住自己越飘越远的思绪,强迫自己从过去的感伤中回过神来,现在,他是为黑暗帝国做事。他不断提醒着自己。
他将视线从空茫的海面上收回,远远地盯着正忙着拉帆的云帆。
是她吗?欧西恩的继承者?
从他的观察来看,没有人有她这样的驾船天赋,更重要的是,她面对海洋的狂暴,毫无惧色。
丁迪特上船的第一天,就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引起了一场不算大的风浪——但是绝对危险。他还记得她满脸兴奋的样子——没有人看到三米高的海浪会兴奋。
是她吗?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她的力量?
“丁牧师!”
丁迪特一怔,意识到是她在叫他。
她正望着他,目光有些狡黠。
“如果你没事做,帮我们拉帆吧!”她直起身子,远远地看着他,语气不容拒绝。
丁迪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还没说什么,她却又笑着说:“很简单的!我教你!”
丁迪特有些哭笑不得,正因为他无事可做,不得不被云帆差遣呼喝。虽然他打心眼里并不反感,但他还是觉得随时随地都抱一本《圣经》在怀里比较保险——可以随时随地装作在祷告。
甲板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他继续那样长时间地站在甲板上,即使怀里有《圣经》也难免被派去当跑腿。
但是他不喜欢在船里的感觉,在海上五年,他仍没有适应缩在船里的生活,他总是尽可能长时间地呆在甲板上,如果有可能,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在甲板上。
当他第三次从船头的甲板上溜下来的时候,发现船舱里根本没什么人,除了驾驶舱室以外,休息的水手们都不在。
忖度片刻,丁迪特顺着梯子上了船尾甲板。果然,一群人在甲板上坐成一圈,云帆也在里面。她似乎从来没换过衣服,还是那件稍显宽大的丛云短褐,这让人看不出她的女性特征,尤其是混在一群男人中间的时候。
“……好小子!这事儿我听说了,王老板怎么没打你的板子!”云帆一手按着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的头,一手提着酒壶,笑得爽朗。
“他敢!”坐在云帆右手边一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挥了挥拳头作恐吓状,说罢,引得众人一番大笑。丁迪特认出这人是一个船工,叫薛甲。
云帆正笑着,忽而余光瞥见丁迪特,忙招呼说:“丁牧师!大家伙儿一起坐着聊聊,可好?”
丁迪特点点头,欠身坐在圈子中,却听云帆说:“我听说丁牧师去过好些地方,经过好些事儿,比你们这帮毛小子见过得多了!今儿就请丁牧师讲讲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事儿,叫你们这帮浑小子开开眼界,如何?”
话音刚落,水手们就开始大声呼喝起来,又不知谁推了丁迪特一把,将他一下子推到圈子中间。
丁迪特本来就是沉默寡言,被这一推只觉得口中发涩,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思索片刻,才娓娓道来:“在大明国的西边,有很多国家,他们有的很小……”
这一讲,就从亚洲讲到了欧洲,又从欧洲讲到了美洲。可是丁迪特口齿本就笨拙,事情无论如何新鲜好玩,被他讲来就如嚼蜡一般,别的水手都听得索然无味,唯独云帆仍认真听着,眼中不时放出异彩。
丁迪特讲了一会,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越性摆摆手,起身想离开,却看见云帆也站起身,将手中酒壶塞在薛甲手中。
“丁牧师!再给我讲讲吧,这些新鲜地方儿,我很是爱听。”云帆眼中充满恳切。
丁迪特心中一动,这是与她单独相处的好机会!也许真的可以发现什么。于是他点点头,往船舱中走去。
云帆便跟着他,待下了船舱,云帆叫道:“丁牧师,去船长室吧,那儿有航海图。”
两人来到船长室,丁迪特注意到云帆的船长室很是简朴,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几本书,一张绢制的航海图占据了大半个桌子,四面墙有三面挂着大大小小的海图,另一面上挂着两杆鸟铳。
“丁牧师,”云帆引丁迪特在桌边坐下,说:“看看这海图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丁迪特只略看了看,就摇头道:“这图上错误太多。虽然这明国沿海一带很明晰,但是往南就不太准了,这个海峡——虽然大致上正确,却有几处暗礁没画出来,若是不甚了解,难免会出事。”
云帆忙拿出一个罗盘来,放在图上,凝神细听。
在这茫茫大海上,云帆只觉得,顺着丁迪特手指的地方,一个全新的世界正从云雾中慢慢展现,就在她眼前。
海面上风平浪静。
丁迪特任海风时而温柔时而狂暴地摆弄他的短发,他逆着海平面上的阳光,望到海面的尽头。阳光是细细碎碎的,亦远亦近,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黄昏。
他又想起了雅雷史安美丽的阳光。仍旧是一样的太阳,可是在他看来,一切都变得沉郁沧桑。他想起在雅雷史安那安逸的、轻柔似梦的日子,他已经享受了太久那样的日子,以至于忘记了该用鲜血献祭的忠诚。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沉稳而单纯的自己,以为可以用自己的年轻和忠诚守护帝国的未来,可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曾经无数次在无人的深夜里小声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的梦中总有狂风骤雨,总有电闪雷鸣,总有盘旋高飞的鹰。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想到的是什么。
自由。
他的身躯被捆绑在一个美丽的梦一样的囚笼中,他的心也曾一度被束缚在这种梦幻似的温柔中。可他没有背叛自己的灵魂。
他一直在做一个美丽的梦,做了太多年,然而他还是醒了,因为那广阔无垠的星空,因为那自由来去的风,因为那翱翔九天的翅膀。
他可以不要忠诚,他可以不要荣耀,他可以不要曾经的一切,可是他不能失去自由。
所以,无论是他对帝国和王室的热爱,还是他对宫廷生活的眷恋和向往,都消磨不了他对更加广阔的世界的渴望。
可是,看看现在的他,苟活在黑暗之中,为了生存下去苦苦挣扎,放弃了曾经的光荣和梦想,甚至放弃了立场和尊严,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不禁苦涩地笑了:曾经在心底暗暗发誓,哪怕舍弃生命,也不能放弃自由。然而真的到了这么一天,他还是屈服于求生的欲望。
没有了生命,还奢谈什么自由呢?向其他人那样忘记了自己,或者是向王子那样忘记了过去,那还是自己么,所得到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断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样的画面很容易让人想起过去。”
丁迪特一惊,回过头去,看到云帆平静的脸。
“她很美,不是吗?”云帆没有望他,而是走到他身边,毫不闪避地直视着耀眼的太阳。
“是的,美得像一个梦。”丁迪特将视线从云帆身上收回,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海面,因为船的行驶,海面上一行一行的微波荡漾开去。
云帆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夕阳。
丁迪特觉得自己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风平稳的呼啸声,自己的还有云帆的均匀的呼吸声。
一切静谧得像某个下过雪的早晨。
三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风平浪静的三天。
丁迪特一直小心翼翼地求证着自己心中的疑惑,然而云帆,那个海一样明亮美丽却变幻莫测的女孩,除了给他美丽的笑容,就只有更大的疑惑。
他坚信这个女孩是不同的,她有时优雅,有时粗俗,有时活泼可爱,有时又那么娴静深沉。丁迪特越来越没有把握,是的,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孩,和她美丽身躯下隐藏的秘密。她是那么不可捉摸,然而却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自己被她吸引了吗?丁迪特苦笑着甩了甩头,真是和荒唐的念头。
突然,桅杆上传来铃声,短促而清脆,当,当当。丁迪特看到船上所有人的神色忽而变得严肃起来,空气中隐隐盘旋着些紧张和兴奋。
丁迪特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艘奇怪的大商船,不,那不能说是商船,丁迪特很清楚地看到,船侧身的方形木板,他知道,这样的木板下,隐藏的是火炮。
他突然又想起一句中国话来:来者不善。
“海恩”号也不是普通的运输船,由于长年行走在南方的航线上,这类中型运输商船都配有四门简易火炮,然而丁迪特看出,仅凭“海恩”号上的火力,并不足以抵抗对面船只的进攻,丁迪特暗暗聚起力量,必要时,他认为他可以运用他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对方的船上没有任何旗帜,隐匿在波涛之下的那部分船身显得遥远而神秘,丁迪特模糊地知道,中国南方的富饶的沿海城市一直是岛国日本骚扰的对象,海盗在这里上岸,大肆屠杀劫掠,导致南方的民众对他们恨之入骨。在这片不安全的大海上,任何陌生船只上承载的都有可能是日本来的海盗,因此,在这片海域中行船必须要小心翼翼。
“海恩”号却没有任何动静,三声铃响过后,依旧朝前驶去。
一切看上去非常平静,可是丁迪特却不这么认为,他能感觉到“海恩”号的敌意,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剑拔弩张的颤栗。
他走下甲板,来到船长室门口,不出他所料,云帆正神情严肃地站在桌边,大副刘先鸿坐在床沿,皱着眉,一手拿着烟斗,吞吐着缭绕的烟雾。
“这一架在所难免。”云帆忽然转过头来,仿佛没有看到丁迪特,坚定地对大副说。
“他们有六门中火炮,我们只有四门土炮,他们不是一般的倭寇。”大副沉默了一会,吐着烟圈说。
“我们的船比他们的灵活。况且就算我们不招惹他们,他们一样会招惹我们,我们的船上有值五千两的货。”
大副刘先鸿沉默了好一会,站起身,深抽一口烟,默默点点头,看了丁迪特一眼,继而转身离开。
看来将有一场海战,丁迪特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让她在这场海战中死去,然后他将用用黑暗帝国的力量赋予她新的生命。
这种想法出现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他吓了一跳,不,这不是他的想法,绝不。
耳边突然又响起那个嘶哑的声音:“找到欧西恩的继承者……贡献出他的力量……”
他明白了,这就是他遇到她的原因,她将注定在这场海战中死去,因为她就是雅雷史安海洋祭司欧西恩的继承者,不,她马上就要成为黑暗帝国的一员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将给她带来死亡和重生。
想到这里,丁迪特觉得胸腔里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悲哀。
“云船长……?”丁迪特不甘站在被忽视的队伍里,于是探询地轻问。
云帆抬眼看了看他,继而又移开目光,快步走出船长室,朝舷梯走去。她左脚迈上舷梯,顿了顿,回过身来,说道:“丁牧师,甲板上不安全,一会儿你就呆在船舱里。”
丁迪特注意到她脸上挂着些微的笑意,有些兴奋,又有些勉强。
云帆并没有等丁迪特答话,径自走上甲板。丁迪特突然意识到,她的语气虽然随和,但是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一会只能呆在船舱里,哪儿也不许去。
丁迪特有些恼火,是他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竟然需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他!而他作为一个男人,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吗?不,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左右这场海战的胜负,他甚至可以左右这里所有人的生死。但是,现在他最好是什么也不做,静静等待,等待她身体里力量的苏醒。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的,她希望他什么也不做,乖乖呆在船舱里,就像缩在龟壳里的乌龟,而他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
自己是在为谁悲哀?为云帆吗?她即将成为黑暗帝国的一员,她将永远坠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能重返光明,直到消失。是的,只要贝尔一声令下,她随时可以为了某个荒唐的目的消失,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或者是为自己悲哀?他不曾获得过自由,现在轮到他来束缚别人?他将用束缚他的力量,再绑住一个美丽的女孩,随他一起坠入地狱?
他知道他应该把她看作欧西恩的继承人,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她应该恢复她本来的面目,一个强大的、温柔而残暴的海洋女神。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了,他习惯了云帆的样子,他习惯了云帆那件灰褐色的,略显宽大的丛云短褐,他习惯了她身上的海风的气息,他习惯了她腰间别着的酒葫芦,他习惯了她随意绾着的长发,他习惯了她狡黠的笑,他习惯了她的一切。
“看来你别无选择,丁迪特,要么让她永远睡去,要么让她和你一起坠入地狱。”
丁迪特喃喃自语。
外面传来沉闷的轰响,船身一阵剧烈地晃动,继而开始左摇右摆,炮火的轰响不绝于耳。
丁迪特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的水晶,水晶泛着黝黑的光泽,映出丁迪特蓝色的眼睛。
船身开始向左倾斜,一枚炮弹击中了右舷,舱室内所有的东西都乱作一团,那本〈圣经〉亦跌落在地,被翻倒的油灯点着了。
丁迪特紧紧握住黑水晶,缓慢而坚定地走出舱室,丝毫没有理会此时的混乱。
在这一刻,甲板和船舱内传来的嘶喊、船外隆隆的炮火声,都已经离他很远了,他耳边只听到大海的呼吸,海浪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船身,一声接着一声,淘洗着他心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想。
狂暴的海风呼啸起来了,如号角鸣,如战鼓响,空气变地越发稠密腥咸,明丽的阳光下,海洋变得阴暗残暴,肆意摆弄着两只正在交战的船只。
一个小时过去了,喧哗的声响渐渐止息,只有大海的狂怒。
丁迪特看到云帆站在船头,大声指挥着所有的船工,她不得不竭力嘶喊,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消散在狂风当中。大海的狂怒没有停止的迹象,它刚刚吞没了一只承载着日本海盗的大船,可它的胃口很大,它还要吞没另一只。
这个时候的“海恩”号,就像波涛中一片小小的叶子,孤独而无助,只能带着极度的恐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巨大的海浪吞没。
云帆紧紧抓住缆绳,丁迪特清晰地看到她的指节泛白,美丽的面庞因惊惶而失去了血色。
“要活下去,只能依靠你自己的力量……”丁迪特沉沉的低语穿透了狂风,击中了在风中站立不稳的云帆。
她疾速转过头来,双眼带着惶恐与困惑,以及深深的戒备。
丁迪特只觉得内心被她的目光刺痛了,他一步步走上前,手中泛出黑色光泽。
云帆却退却了,她本能地感觉到丁迪特所散发的冰冷的气息,隐隐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抗拒着海风中裹挟着的力量,而现在的她能做什么呢?只能徒劳地挣扎。
丁迪特悲悯地看着她,这个时候的云帆才是个普通的女孩,需要帮助的无助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丁迪特的意识是清醒,他来到她面前,是为了犯下杀人的罪孽,而此刻,他的头脑中只剩下一个缥缈虚无的声音:
西琪斯,醒来……
这声音与海风交织在一处,飘向对面那个女孩的头脑中,努力唤起沉睡的那一个,声音嘶哑难听,但很轻易突破了女孩头脑中的防线。
不,他遭到了抵抗,他们遭到了抵抗,这个女孩远比他想像中的顽强,她不愿意被别人主宰,尽管声音告诉她,只有听从他们的,她才可以活下去,可是,她宁愿死,都不愿意失去自己。
云帆的眼神时而清澈坚定,时而懵懂恍惚,时而惊恐异常,时而兴奋不已。她和头脑中的那个声音抗争着……她孤独而顽强,面对着狂风和风中刺耳的声音,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飘散开来,尽管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她紧握着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

有那么一瞬,丁迪特如同被雷击中,在自己的脑海中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听到了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嘶哑的声音:西琪斯,醒来……
她——远在北极的殿下,已经来了,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帆,不,是西琪斯女神的苏醒。
他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不,他还有他的力量。他用身体内残存的,属于雅雷史安的力量,幻化出一柄金色的长剑,划破寒冷凄厉的风,刺进了她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风消失了,他正对着明丽的太阳,阳光为云帆镀上了神圣的外衣,云帆惨白的脸上,有一丝微笑绽放。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海蓝,明媚的蓝色让他想起了某个静谧的早晨,那些在金色宫殿门口度过的早晨,他苦练剑术,他陪王子巡游,他参加宴会,他的生命之花的渐渐盛放和悄无声息的枯萎。
“您醒了,丁迪特阁下。”一个温柔而有力的声音传来。
丁迪特意识到他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没错,黑色的墙壁,熟悉的封闭感——他身在北极。然而此刻,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他任性地闭上眼睛,丝毫没有理会那只握住了他的手的温柔而冰凉的手。
“您没能杀了我,尊敬的阁下。我的身体虽然损坏了,我的力量没有消亡,贝尔殿下赋予我原本的身体,我现在能更方便地施展我的力量。”温柔的声音丝毫不介意丁迪特的冷淡,不动声色地继续着。
“我承载了那个女人所有的记忆,她不算个温柔的女人,对吗?尤其对您这样的阁下来说。”
“你没资格评价她。”丁迪特不耐烦地睁开双眼,偏过头来,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丁迪特不得不承认,西琪斯原本的身体比云帆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她美丽得纯粹而有力,浑身散发出冰冷而高傲的气息。但是她已经不是云帆,她是温柔而残暴的海洋女神,是曾经神圣的雅雷史安女祭司,是如今带来黑暗和死亡的海洋统治者。
“真遗憾,我想,您不见得了解那个女人多少。顺便说一句,丁迪特阁下,您杀死那个女人的行为让殿下很不满,她认为您没有表现出她认为您应该表现的忠诚。”西琪斯轻轻放开丁迪特的手,浅笑着说。
“我的事不用你管。”丁迪特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翻身下床,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西琪斯没有阻拦,她端坐在床边的靠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丁迪特的背影,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她有没有恨过我?
她还是失去了自己……
而我,也没有能力让她逃离这样的命运……
我还真是无能啊……
丁迪特没有意识到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出血,他头疼欲裂,内心仿佛火烧。他怎么能忘记她死之前的那抹笑容?那是她自由的灵魂挣扎过后的无奈,和无悔。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无法放弃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生命,他不甘于普通人的生活,可他要的自由和力量,无人能给。
于是他一次次和自己周旋,直到彻底落败。
原来自己是如此害怕失败……

他不承认是自己力量的失落,他不可能收拾不了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水手服战士,哦,见鬼,她们什么都不明白,不是吗?
她们不需要用自由交换生命,可她们也不自由,她们身上背负有所谓的“使命”,她们只好拼尽全力完成那个虚妄的“使命”,自己不也是曾经有这样的过往吗?为了帝国和剑的荣光,他曾经愿意奉上年轻的生命和炽烈的鲜血。
而现在,他必须证明自己的力量,不仅给贝尔殿下看,也是给自己看。
“丁迪特阁下,需要我帮忙吗?”
蓝色的漩流涌起,她又来了。
丁迪特对西琪斯的冷淡似乎一直没有影响她的热情,她蓝色的发丝飞扬开来,黑暗中,她的双眸闪烁着诡异的幽光。
“不需要,请你走开。”丁迪特转过身,用一贯的极度冷淡面对她。
“我可是为阁下准备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哦,罗曼蒂克的豪华油轮……”
横滨一带的海域并不宽阔,没有海洋一望无际的辽阔,岸边霓虹闪烁,一对对恋人走过长长的海滩,留下浅浅的足迹。
自云帆死后,丁迪特再也没来过海上,海风依旧,人却不同,丁迪特没来由地有些心酸,原来多年过去,他还是无法把那个女船长从心中抹去。
喧闹的海岸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寂寞而平静下来,丁迪特远远地望见一对对情侣有说有笑地走上那艘深海的幽灵船,海风因为他们的笑容微微漾开了甜蜜,金色的暮云之下,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丁迪特想起了帝国的日子,在欢乐的宴会上,他们四个人跟随王子出没于圆桌与舞池之间,那儿有多少笑靥如花的姑娘啊,她们美丽而矜持地笑着,灵巧的眼睛顾盼有神,等待着有英俊高大的人儿牵起她们的纤纤玉手,共度良宵。宴会上总会放出最新创作的优美乐曲,让人沉迷在轻柔的乐音中不可自拔。丁迪特握剑的手不知道挽过多少轻盈美丽的姑娘,英俊的脸庞不知催生出多少鲜花般的笑容和水晶般的泪珠。
他厌倦了如此奢华的生活,而长剑已断裂,唤不回昔日誓言,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贝尔殿下曾许诺过他,北极统治下辽阔的远东地区都是他的,广阔苍茫的大草原,寒冷幽深的西伯利亚森林,荒凉古老的中国西藏腹地,神秘庄严的阿拉伯圣城,都在他的掌管之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一切都没有丝毫兴趣,现在,他真正的渴望,是坐上一艘破旧的改装木船,和某个人一道,勾勒出海岸线的形状。也许,在夕阳下,她的眼睛会让他忘记过往的一切,那些他背负的漫长时光和耻辱,她的微笑会让他抛弃束缚他的一切,光荣、梦想和对力量的渴望。雅雷史安的光芒会被湮没在她明亮的双眸里,那个姑娘,她穿着略显宽大的粗布麻衣,风飞扬起她的长发。
在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日子的时候,丁迪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远处港口那艘豪华油轮,但他最终还是运用了力量,瞬间出现在船长室。
那里,西琪斯已经在等他,他无言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孩,试图把她和他脑海里的那个女孩联系起来。
西琪斯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微笑着,低沉地说:“我不是她。”
丁迪特觉得她的笑容很无力,透着淡淡的苦涩,不同于云帆的英气明朗——她真的不是云帆。
云帆,真的已经彻底死去了。

寂静的深夜,丁迪特独自蹲在横滨柔软的沙滩上,远处昏黄的灯光闪烁,像极了北极的变幻莫测的妖异天光。
西琪斯展现了她强大的力量,蓝色的海水汹涌而起,如同在雅雷史安,祭司们向大海祭祀。
她美丽的容颜因为运用了强大的力量而变得诡异幽暗,然而,她最终还是失败了,丁迪特自始至终只是冷冷看着,忽略了心中一点小小的无奈和悲凉。
她最终还是化做一缕海水融入了幽咽阴冷的大海。
丁迪特脑海中一遍遍放映着这个失败的计划,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拨弄着海水,他听到了海的呜咽,它沉沉的声音像是在断断续续地述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就在下一个瞬间,丁迪特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这轻柔有力的海水,像极了那天西琪斯的手。
她一直都明白,不是吗?可是她自己也无法改变,她只肯为他展现笑容,她不断地提醒他不要忘了曾经的云帆。可是她失去了自由,她获得了力量,以自由为代价。
她一定在深夜中哭泣过吧,为云帆和自己,她一直都明白丁迪特想要什么,可是他们都太软弱,于是他们都失去了一切。
不,她没有失去一切,她选择了为自由殉葬,她化身为海水,从那一刻起,她就是大海,无处不在了。
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个尽头?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贝尔殿下愤怒而轻蔑的眼神,无声地笑了。
他感受到了海洋的气息,如同某个已被他遗忘的黄昏,他们一起看着西斜的太阳,耳边只有轻轻的海浪声,和他们均匀的呼吸。

(作者:Zonat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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