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雨后

黄金帝国时代的宫廷庄严而不失热闹,尤其是王子成年前后的那些日子。国王和王后从各地选了许多聪慧的美丽的抑或温柔的姑娘,像移栽花木一样把她们召入王宫,她们当中将会有一位幸运者开出最美丽的花朵,成为雅雷史安的下一任女主人。
如果有人能找到宫廷画师为阿斯塔尔达家族的女继承人绘制的肖像,他就可以看见黑暗帝国的女王在登上北极地下宫殿宝座之前的样子:那是一个白皙的美貌女孩,有着光洁的前额和沉静的眼神,她的表情半是矜持半是忧郁,找不出一点点微笑的影子。
贝娅特里克斯?阿斯塔尔达,那个很久以后人们称她为贝尔或女王或贝尔女王的女子,是两位陛下移栽到宫里花儿之一,并且是最有希望赢得王妃贵冠的那一位——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当然意外最终还是出现了,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从遥远的家族领地伊忒拉斯坎来到雅雷史安,贝娅特里克斯不像别的贵族小姐那样,时常因为思念家乡而哭泣。她总是独自在某个地方坐着或站着,一边想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一边让两只碧绿的石球在手中缓缓地滚动。女伴们知道那是一种名叫贝尔的宝石,传说它能给人们带来平安喜乐,但是她们从未见过整日不让贝尔离手的贝娅特里克斯露出欢欣的表情,那一半矜持和一半忧郁似乎是戴在她脸上的一个精巧面具,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面具曾被摘下过一次。

贝娅特里克斯记得一个死后被人很快遗忘的的安静的女孩子,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坐在花园里晒晒太阳,没有粉妆的脸颊清秀而憔悴,虽然话不多,但那些为王妃之位明争暗斗的名门淑媛对她都很热情。偶然的一次,贝娅特里克斯看到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用石块在地上划着什么。等她离开以后,贝娅特里克斯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留下的划痕,发现是一些繁复华丽的花体字母,贝娅特里克斯小声把它们读出来:“今天是不是最后一天?今年是不是最后一年?”
后来贝娅特里克斯听一个小宫女说,那位蓝色头发的小姐并不是王妃的人选,她入宫的全部理由只是国王不太放心她的父亲,一位南方某部落联盟的首领。好笑的是,直到她来到雅雷史安国王才发现挑错了人质——某种与生俱来的痼疾正在使她的生命迅速消遁,也许从随便哪一个时刻开始,世界上就不再有伽拉苔娅?涅柔斯了。
伽拉苔娅?涅柔斯,这个清秀而憔悴的女孩子后来几乎成了贝娅特里克斯所有梦境的主角,她总是梦到伽拉苔娅面带微笑,安详地坐在花丛中,金色的阳光在丝缎般的深蓝秀发上变幻着舞步,龙飞凤舞的花体字母在她脚下的地面上显现,向莫测的轮回询问着归期。

*** *** *** ***

对伽拉苔娅的好奇随着梦境的反复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贝娅特里克斯忍不住悄悄来到她窗下,踮起脚朝里面看,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看些什么。玻璃后面是很普通的房间,和贝娅特里克斯自己的房间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墙上多了一幅画,梳妆台上有些样式特别的小摆设。
有些失望的贝娅特里克斯返身想走,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对上了一双宝石蓝的眼睛。
没有只言片语,伽拉苔娅仅用她的笑容就消除了贝娅特里克斯的窘迫感。那一刻醉人的心颤被未来的黑暗女王无数次回味,同一个伽拉苔娅,同一个笑容,每一次忆起却能品出不同的含意,时而是期待,时而是包容,时而是落寞,时而是疼痛……

从那天起,贝娅特里克斯再也没有去花厅和那些高傲美丽自以为是的小姐们一起喝下午茶,当她们享用蜂蜜松饼和蓝莓奶茶的时候,伽拉苔娅总在她的小房间里用清冷的井水冲泡从家乡带来的紫翼天葵,蝶翼般优美的花瓣将白水染成鲜蓝色,像她柔顺的长发。贝娅特里克斯舍不得很快把这漂亮的茶水一饮而尽,她喜欢端着透明的玻璃杯轻晃,让茶水荡漾出浅浅的波纹,等它在空气中渐变成紫色,然后慢慢啜饮,将每一口的滋味铭刻在心里。
两个品茶的人在氤氲的清香中谈起的往往是已成过去的旧事,近到她们的童年,远到她们的祖先。伽拉苔娅爱充满柔情地回忆她儿时所信奉的诸神,地球神教从雅雷史安传到她的家乡后,那些神祗的祭坛就被拆毁了,人们对远道而来的太阳神顶礼膜拜,把本地出产的雷神、风神、火神、畜牧神、纺织神……统统抛到了一边。可是伽拉苔娅爱他们,尽管她跪在太阳神像前祷告,但她在心底呼唤的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名字。贝娅特里克斯很理解这种心情,因为她的家乡也曾有过那么一些可爱的神,不像从雅雷史安来的太阳神一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在老婆婆们一边摇着纺车一边讲述的传说中,他们啰里啰唆、斤斤计较、喜怒无常,时不时会做点有趣的傻事。

“你总是能懂我,好像……我们心意相通……”就在茶香弥漫的小房间里,伽拉苔娅告诉她的朋友,深潭般的眸子流溢着温柔,“贝娅,我觉得我都有点离不开你了。”
“离不开?”贝娅特里克斯怔了怔,“为什么?”
伽拉苔娅端起海蓝宝石制成的小壶,把她的杯子添满:“和你一起来的小姐们对我都很好,但我知道,她们只想让我在王后陛下面前帮她们说话,好让她们当上王妃……可是贝娅,你不一样,你天天来陪我,从来没跟我要过什么……只有你……只有你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说心里话……”
笑靥如水波绽放在贝娅特里克斯脸上:“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啊……”她吐字轻柔缥缈,眼里泛起了一层淡雾,仿佛陷入了深沉而遥远的梦幻。
“我……以前没有过好朋友,贝娅,请你告诉我——”伽拉苔娅深吸了一口气,“好朋友……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念对方吗?”
……
“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念……”贝娅特里克斯重复着,放下茶杯,伸出手去握那蓝色小人儿的手。她的手细腻而柔软,指甲是干净的,没有娇媚的小姐们手上常见的鲜艳蔻丹。
“……亲爱的伽拉苔娅……你太苍白了……”故意扯开话题,却扯不开绵绵的思绪。背负着家族殷切期望的王妃候选人转瞬间忘记了她的锦绣前程,王子会不会喜欢自己、自己能不能顺利当上王妃……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要紧,”伽拉苔娅柔声宽慰道,似是没察觉到贝娅特里克斯的失神,“贝娅,我会好的,真的,总有那么一天。”
摆弄着碧绿石球的女子无奈地笑笑:“可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放开那只干干净净的手,心忽然就疼起来。
“等到……星期四雨后,”那个惹人心疼的孩子始终把微笑挂在脸上,“贝娅,等到星期四雨后,我就好了。”
“那是什么?”贝娅特里克斯听不懂。然而伽拉苔娅没有解释,仅仅说了声“没什么”,之后若无其事地问她要不要再添一点茶。
她拒绝了。
她至死都在后悔那一次拒绝。
那是伽拉苔娅最后一次亲手给她泡茶,在雅雷史安干热的夏天拉开序幕的时候。

*** *** *** ***

第二天的下午茶时间,贝娅特里克斯照常走进伽拉苔娅的房间,迎接她的却不是和善的女主人和飘香的茶水。伽拉苔娅静静地躺着,白底蓝花的薄被遮着她的身子,头发散在枕畔,瘦削的脸白得像冬日的新雪,没有一点血色。
贝娅特里克斯的目光僵住了,笑意僵住了——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相信小宫女所说的那个时刻这么快就到来了,伽拉苔娅……不,她不会死的,她亲口说的,等到星期四雨后就好了……
“贝娅,走近一点,离我近一点……”伽拉苔娅忽然说话了,声音微弱而平和。
她……还活着……
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在伽拉苔娅温和的注视下,她的好朋友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床边,怜悯地唤了一声:“伽拉苔娅……”
“贝娅……看见你真好,”她的嗓音细听有点沙哑,“刚才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好寂寞……”
“怎么?身上很不好吗?”贝娅特里克斯清楚自己在明知故问。
被问到的人微微垂下眼睑,算是默认,很快又急切地解释道:“只是胸口有点闷,现在已经没事了。”她也清楚自己在撒一个不高明的谎。
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在她们中间,时光似乎停止了流动。
沉默持续了好久,伽拉苔娅才开口:“贝娅,我们不要分开……”
“我们不要分开,不要分开……”拼命地点头,重复她的话,贝娅特里克斯觉得眼睛很热,身体却很冷,握着石球的手几乎感觉不到它们是冰凉的,虽然它们本应是冰凉的。
“……睡一会儿吧,傻姑娘,我们不会分开的,你说过你会好,星期四雨后就好了……”贝娅特里克斯勉强笑着,说这几句话已经费了她很大力气,尽管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喉咙好像被堵住了,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好,”伽拉苔娅乖顺地闭上眼睛,“等我睡着了,贝娅就回去吧。”
……
她很快就睡着了。

*** *** *** ***

贝娅特里克斯一走就是好几天,因为微服外出旅行的王子安迪美奥回来了。喜出望外的国王派人将皇家围场附近空置多年的行宫清扫一新,之后一列长长的车队把王室一家、亲贵大臣和竞争王妃宝座的千金们拉到了这里。
碧色如洗的贝尔石球在离开王宫的那天显得黯淡无光,谁也不知道真正黯淡无光的是主人的心情。贝娅特里克斯端坐在华美的车辇上,被考究的衣裙和饰物包装着,神情依旧半是矜持半是忧郁,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被人称为高贵的东西。
与她同车的几位小姐焦躁地摇着纤巧的折扇,无心闲聊更无心观赏窗外的初夏风景,灿烂的骄阳无法驱散横亘于她们头顶的阴云,围场之行在她们看来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安迪美奥无疑将在围猎、盛宴和舞会中圈定他心仪的未婚妻,而她们成为幸运儿的概率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一旦王子的婚事确定下来,她们作为角逐中的失败者将被送出宫外,回到父亲的家里,然后订婚、结婚、生子,作个庸常贵妇了却余生。
贝娅特里克斯冷眼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的失意、恼火和妒恨,她悲哀地想起她们平日经常巴结的那个人,那个比她们早进宫许多年,深得王后喜爱的人。当别人家的女儿为名利地位欢笑悲愁的时候,那个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如今她独个儿留在王宫里,也许已经没有机会活着走出那个地方,她们却把她抛在脑后了,除了碎嘴多舌的宫女和沉闷无聊的医生,她再也瞧不见一个人了……
兵丁们响亮的喝道声最终扰乱了贝娅特里克斯的思绪,她朝窗外一瞥,恰巧就看到了行宫的钟楼。就在这时,迎接圣驾的钟声轰然敲响,她清澄的眼睛应声闭合,怕那咸涩的水珠儿会禁不住震颤潸然落下。她知道目的地到了,这儿离她魂牵梦绕的小房间已经好远好远。

贝娅特里克斯初见王子是在宫廷花匠住的屋子里,那时王子是喜爱玫瑰的青年安迪美奥。贝娅特里克斯记得她捧着故乡的信使为她送来的桃金娘幼苗走进花匠小屋的时候,安迪美奥正企图用甜蜜的奉承话打动花匠找块好地方栽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月球玫瑰。很快安迪美奥看到了她,他向她问好,笑容明朗而单纯,她听到花匠称这个青年为殿下,于是报以恭敬的屈膝礼,熟稔典雅的姿态一丝不苟。
后来他们在行宫的盛大舞会上再次见面时,话题便围绕着花儿。风度翩翩的王子与贝娅特里克斯共舞,他附在她耳边说:“我记得你,王宫的花园里栽着你的桃金娘,从伊忒拉斯坎来的。它就像我带回来的那些月球玫瑰一样,属于迷人的女孩。”贝娅特里克斯颔首答道:“殿下谬赞了,我怎么会迷人。”

辉煌的灯火映照着地球上身份最高贵的一群人,薰香的味道飘溢在空气中,舞池中央旋转着两个身影,人们仿佛都已经看到爱情降临在他们的心头。而事实上,年轻英俊的王子眼中并没有热烈的火焰,有的只是五分礼貌,三分淡然和两分迷惘。安迪美奥的目光连接着贝娅特里克斯的目光,她的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暮色,他看得到,然而看不懂。
看惯了的是蓝色的天,青色的夜,绿色的湖水和灰色的羽翼,王子不明白紫色的雾霭意味着什么。这个随着他翩翩起舞的姑娘,他只知道她不快乐,让她不快乐的心事却那么不可捉摸。
一曲终了,王子拉着他谜一般的舞伴到窗边透气,让清凉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脸颊。窗外的天幕上闪烁着点点繁星,贝娅特里克斯无意识地自语道:“伊忒拉斯坎的星空比这更美丽……”
“你……很想家么?”她身边的青年自以为找到了她郁郁不乐的因由。
“不,殿下”她摇摇头,“我不想家。我在想一个人。”
王子仰起头,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我也在想一个人,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纯洁的人。她是玫瑰,是彩虹,是月亮和星星,是透明的水晶,她就是我的……光明……阿斯塔尔达小姐,你呢?想的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宝石蓝的双眼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夜风里隐约掺杂着紫翼天葵的香味,“……是我最喜欢的人……她要离开我了,我很难过,很难过……”
那一晚,高贵的人们看到阿斯塔尔达家族的女儿倚着王子的肩膀,他们猜测这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说了些什么缠绵的情话,无人知晓一个的泪水润湿了另一个的衣裳……

舞会之后,贝娅特里克斯对王子的态度有了变化。她对他微笑,与他闲谈,陪他在小树林散步,夸奖他在狩猎中的英勇表现,就好像她真的同他坠入了情网,而实际上,仅仅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友好出现在他们之间。
她不能再把他当成一个平常的贵族青年,因为他听见了她的心,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她面具下的脸。而这个人……又是多么温柔,他借出肩膀给她依靠,用善意的话语安慰她……如果将来真的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也不算太坏吧。她默默地想。
然而英俊温柔的王子并不能填满贝娅特里克斯的整个心房,她不再哭泣,可王宫里那个单薄的小人儿依然令她深深地忧伤。国王已经宣布了回宫的日子,那是一个星期四,贝娅特里克斯手握贝尔石球想着,那一天会下雨吗,伽拉苔娅会不会好起来呢?会还是不会呢?……

*** *** *** ***

那个星期四的早晨,贝娅特里克斯被一阵海风的清新气息熏醒,她不知道距海极远的地方何来海风,模糊地感觉这是一种美好的征兆。窗外正是艳阳,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但她的心情是湿润的,静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仍然是湿润的,她在等待着什么,又不知道究竟等待的是什么。

暮色微阑时人们回到王宫,一件稀罕事在人群中悄悄传开:涅柔斯家的少爵主来雅雷史安朝觐了,已经在宫里等了好些天,国王准备在今晚设宴款待。贝娅特里克斯无暇顾及这些,她匆匆去找伽拉苔娅,发现房门开着,里面有两个人,却没有一个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虽然不是,却与那个人十分相像。一个是用靛色头绳扎着两条辫子,身穿同色裙装的年幼女孩,坐在卧榻上玩弄着一块像是珊瑚的东西;另一个是与伽拉苔娅年纪相仿的少女,海蓝的长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奕奕生辉的墨黑甲胄包裹着她秀颀的身躯,她左手抱头盔,右手握一杆青缨银枪,头向门口微微偏转,朝站在那里的人一望,星子般的眼眸精光四射,贝娅特里克斯看得不觉愣了。
这个海洋女神一样的人……是她的等待吗?
“您是阿斯塔尔达小姐吧?为什么不进来?”提枪的人朱唇轻启,声音清朗如山间的泉水。
“我……对不起,我们认识吗?”贝娅特里克斯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还没有那个荣幸,”她摇头,眼中忽然泛起盈盈的泪光,“只是听说有一位阿斯塔尔达小姐,是家姐生前唯一的挚友。”
……
……生前……是吗?
突如其来的晚风穿过窗口,卷乱了贝娅特里克斯的发丝和裙裾。
那不是晴天霹雳,也说不上五雷轰顶,可意识里有一点摇曳的烛火,悄然熄灭了。
早已知道的结局……当它真的降临时,心为什么仍然会痛呢?……
……
即使是黑暗宝座上的女王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的贝娅特里克斯是怎么走开,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怎么关起门窗让眼泪和着记忆肆无忌惮地流淌的,一切都恍惚飘浮在梦中。她昏沉入睡又昏沉地醒来,昏沉地听宫女们说起她错过了的晚宴,说起涅柔斯家的少爵主西琪斯小姐在晚宴上是如何光彩照人,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迷茫的心里只有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现实——伽拉苔娅死了,而她还活着。
“接受吧接受吧接受它吧……”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耳际回荡。
“是的,我接受了,但是然后呢?”她回应那个声音,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接受了现实之后呢?
多可笑啊……和伽拉苔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她竟已完全忘记没有这个人的时候她是怎样生活的了……

*** *** *** ***

对于贝娅特里克斯毫无征兆的重病,宫中流言纷纭,王子对月球公主倩尼迪如痴如狂的迷恋,似乎是阿斯塔尔达小姐忧郁成疾的原因。封妃无望的闺秀们窃窃私语,不时地掩嘴偷笑,她们三三两两结伴去看那个无力抓住王子之心的可怜女人,她面无表情地枯坐着,手中是永不离身的石球,对她们的幸灾乐祸视而不见。
唯一满怀好意的探望者是王子的母亲,慈祥的王后陛下总是在午后驾临,携着扎靛色头绳的的小姑娘莉诺瑞娅?涅柔斯,南方势力最大的部落联盟首领奈里德?涅柔斯送给雅雷史安的第二个女儿,当王后责怪儿子劝慰病人的时候,她就静坐在旁边玩她的珊瑚,贝娅特里克斯总是忍不住用余光注视这个孩子,试图从她的眉间唇角寻出伽拉苔娅少时的模样。
涅柔斯家的另一个姑娘——英姿孔武的少爵主西琪斯小姐——初次来访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她来替莉诺瑞娅找那块不慎落下的珊瑚。西琪斯边找边说一些王子只是一时糊涂不久之后定会回心转意之类的话,突然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说光线太暗了,不好找东西。然后她径自走到窗边,将黑天鹅绒窗帘拉开,于是贝娅特里克斯看见了窗外满天的晚霞,浓艳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连忙合眼让自己回到黑暗中,黑暗中她听见一个梦魇般的声音:今天晚上不要睡着,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
再睁开眼睛,西琪斯已经离去。贝娅特里克斯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来过,可是淡淡的海风的气息在这个房间里久久旋绕,让贝娅特里克斯的心情再次湿润起来。她又开始等待,等待某些未知的事物随着夜幕一起降临。

入夜时分整个王宫安静下来,灯火尽熄,高大的建筑在夜色中泛着一片洁净的微光。贝娅特里克斯从更漏滴嗒声中分辨出房门被人轻敲的声响,开门就看到了提着灯的西琪斯,她说跟我走,请跟我走。提灯昏黄的光晕照着她披散的长发,贝娅特里克斯跟着她在幽暗的走廊穿行,走路带起的风吹动她薄如蝉翼的黑纱裙,飘忽似鬼魅。
夜间出行的目的地不过是近在咫尺的御花园。假山巨石和奇花异草在淡薄的夜雾中隐隐绰绰,一条小河蜿蜒穿过整个花园,河水打着旋儿汩汩地流淌。河畔伫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西琪斯牵着贝娅特里克斯走近她,于是玩珊瑚的女孩莉诺瑞娅的轮廓逐渐清晰,手捧一块晶莹闪亮的蓝。西琪斯上前接下她手中之物,却是伽拉苔娅的小茶壶,用一整块海蓝宝石雕成的壶。
西琪斯在妹妹身旁站定,平静声音在寂然中响起:“莉诺瑞娅,这是谁的?”
“是那个漂泊在外的人的。”甜美的童音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漂泊在外是不愉快的,疲倦的旅人该怎么办?”
“回家,家很温暖。”
“太阳在天上,阴影在地上,家在哪里?”
“家在天的下面,地的外面。”
“那是一年又一年呼啸着激荡的无底深渊。”
贝娅特里克斯看到沉浸在某种仪式中的西琪斯神情悲凉如秋水,虔敬地把提灯放在地上,双手将蓝色的茶壶举过头顶,向澄澈的河水中洒下什么,白细的像砂。
过了一会儿,西琪斯停下动作,把茶壶递给她:“你也来吧,我们送伽拉苔娅姐姐回家。”
“回家……伽拉苔娅……?”她接过壶,喃喃自语,突然打了个寒噤——这是结束,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一捧骨灰,全部人生就这样交割清楚。万千的感慨,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是的,回家。”西琪斯听到了她的嗫嚅,“漂泊在外的灵魂永不得安息,河水会带姐姐回家。小河汇入大河,大河汇入海洋——那就是我们永恒的家。”
……
既然如此,那么,安息吧……
贝娅特里克斯学着西琪斯的样子举起壶,让那个人飘落水中,纷纷扬扬地飘落。
壶倒空之后,西琪斯让莉诺瑞娅先回去睡,看着她娇小玲珑的背影消失,才从贝娅特里克斯手里把壶拿过来,轻轻放入水中,让它也顺着水漂出宫墙,流向远方。

沉默片刻,贝娅特里克斯问道:“我也该回去了吧?”
“不,请不要。”西琪斯重新提起灯,“陪我走走,可不可以?”
贝娅特里克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之后两人便在一盏提灯的陪伴下沿河漫步。
夜晚的虫鸣中夹杂着微风拂过花草枝叶的沙沙声,身上缠裹着漆黑纱衣的女子神色平淡,对她的同伴说:“姐姐在那边会很好,你别太伤心,保重身体。”
紫衣的同伴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苦涩:“我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可是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而你还是未来的王妃,你明白吗?就像我还是涅柔斯家未来的主人一样。”西琪斯忽然停下脚步,凄然一笑,“我父亲约摸有五十个女儿,只有我拥有和他一样的超能力,所以他的爵位、官职、产业……统统归我继承,从一生下来我的生活就不属于自己,谁也不管我究竟喜不喜欢这一切,我的族人和部民需要的只是一个优秀的首领,有强健的臂膀可以背负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因为这沉重的担子的缘故,我的苦痛注定是没有终结的,然而为了那些指靠我的人,为了我的责任,我又必须坚持……这是宿命,阿斯塔尔达小姐,这是宿命……”
“不要说了,我……”贝娅特里克斯感到一种致命的无力,“我知道这是宿命……但是我怎么可以呢?我怎么可以呢?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阿斯塔尔达小姐,”提灯人的手微颤,灯光忽闪不定,“我无法解释清楚我的心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叫做什么。当我看到你为伽拉苔娅姐姐心痛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痛了,只希望你好,希望你振作,不管是为了什么,哪怕只有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也够了……”
天空有水珠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御花园里的两人继续在一盏提灯的陪伴下沿河漫步,某些潮湿的东西开始在雨中默默地朽烂,仿如草间花下的枯枝败叶。

一场夜雨后,贝娅特里克斯窗外那一棵香花槐开了第二季花,粉红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头,映着葱茏的树叶。有一只翠羽红喙的鹦鹉在枝叶间跳跳纵纵,忽然扑楞扑楞扇扇翅膀飞到窗台上,见窗子开着,竟飞进去了。女主人坐在一张摇椅上,漫不经心地读着一本诗集,也不怎样注意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鹦鹉乱冲乱撞了一阵,又从窗口飞出去了。
太阳晒在贝娅特里克斯握着贝尔石球的左手上,一对石球现在只剩一个了,另一个给了住进伽拉苔娅房间的绑靛色头绳的莉诺瑞娅,早晨送西琪斯启程返乡后被她用一根蓝色的细丝换去的——她说那是她从姐姐即将被火化的遗体身上捡回来的头发,愿意送给姐姐的朋友留作纪念,贝娅特里克斯收下这件礼物,也送她一只绿色的石球来配她的红珊瑚。天真的女孩拿着两样玩物欢快地玩耍去了,贝娅特里克斯拈着干燥而没有光泽的发丝回到自己的房间,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 *** *** ***

内定准王妃病愈后,宫中的千金小姐们开始陆陆续续被家人接出了。安迪美奥王子的订婚仪式就定在不久之后他的十九岁生日,然而他依旧频繁地与月球公主相会,贝娅特里克斯自己也撞见过一次,没有人知道她心中是晴是阴,没有人听见她耳畔幽幽的话语——王子说“她是我的光明”,西琪斯说“这是宿命”——就像没有人听见青草疯长的声音。人们看到的阿斯塔尔达小姐无悲无喜,端静文雅的气质令人肃然起敬。
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王子的出走,在他生日的前一天,王宫里忽然不见了地球未来主宰者的踪影。向贝娅特里克斯通报消息的宫女看着她花容惨淡瘫倒在座椅上,仿佛瞬间失掉了所有的力量。国王与王后伤感地发现贝娅特里克斯刚刚恢复的优秀风范急遽地重归于槁木死灰,而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竟在数日后同王子一样不辞而别。

当王子在银色月宫的花丛中与爱人甜蜜地相会时,贝娅特里克斯独自在北极冷对着亘古不变的冬天,永远是凛冽的东风充耳,甚至没有一点枯树的萧瑟声音。
北极的地下有古老而庄严的祭坛,供奉女神美达利——阿斯塔尔达家族的氏神,在地球上各个角落的古老信仰被来自雅雷史安的地球神教赶尽杀绝之后,这里早已没有一丝人烟了。贝娅特里克斯长时间地跪在那里向她的神祈求指引,她的双唇快速地翕动,告诉祭坛上的神像她是怎样用一生一次的深情爱了一个人,那个人离开以后她匍匐在她的责任脚下预备与另一个人共同承担地球的未来,可是这个人为了他的爱却选择逃避,于是她陷入了迷惘,不明白这究竟是他的任性,还是她的怯懦。
神像默然不语,只有围绕着它摆放的金银法器上流转着妖异诡艳的华彩,极光一般的绚丽而冰冷,犹如鬼神引导死灵归天的魂灯。

北极的严寒连同日复一日单调的跪拜祷祝没有销蚀祭坛下的红颜,然而就在北极的严寒连同日复一日单调的跪拜祷祝中,雅雷史安御花园里的桃金娘渐渐枯死。在秋风吹起的凌晨,流星雨降临的一瞬,莉诺瑞娅伸出小小的手掌接住一片飘落的干萎的叶,那一瞬北极的天空不再是极光的天空,那一瞬地球的天空不再是太阳与星月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升起来将天空遮蔽,将这颗通透如水蓝玻璃的行星和它的卫星旋转了亿万年的舞步尽数遮蔽。乌云下面有绽放血光的双目放肆地宣告着对能量与权势的饥渴,曾经盛满紫色雾霭的双目只看见一个幽冥之影拥抱了几度沧海桑田的梦幻,那一瞬整个世界失去了贝娅特里克斯?阿斯塔尔达。
那一瞬黑暗女王贝尔似乎赢得了整个世界,然而也仅仅是那么一瞬。她看着英俊温柔的王子倒下,美貌倾城的公主倒下,黑珍珠一般夺目的刚强敏捷的西琪斯?涅柔斯倒下,无数地球人和月球人倒下,然后她自己倒下,在银水晶纯粹的光明里失去刚刚得到的一切。
乌云散尽的天空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她的神引向了一条怎样的道路,看到她作了一个怎样可叹的傀儡,看到她的神怎样被深埋地下,地面上残留着她几乎化为飞灰的肉体和意识。天空的泪洒落空旷萧索的大地,寂静无声地落下来,最后一刻的清醒中她想起了那个家,永恒的家,在天的下面,地的外面,可也会有人为她哭泣吗?……

那颗带来光明的恒星从此有了十一年一度的黑暗风暴,水蓝玻璃般的行星和它的卫星却继续着旋转的舞步,不觉又是亿万年的时光流泻,空旷萧索的大地重新恢复了喧嚣。当异常的流星群再次降临,神秘的华彩撕裂冬至的长夜,北极光照亮了两双眼睛,唤醒了两个灵魂,那是满怀热切渴念的眼睛和灵魂,燃烧着仿佛来自地狱硫磺火湖的复仇的火焰。
古老的祭坛上精致的神像早已化成了灰土,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半死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浓重墨色。女神美达利用低沉而威严不容抗拒的细语向侍奉她的人描述未来的路,漫长然而却是美好的路,教她为了那条路去收集她们的生命之源,用曾是神像的具有奇妙魔力的灰土制造她们忠心的仆役,掺进塔罗牌的碎片、相机镜头上玻璃的粉末、废旧的钟表零件或者蝙蝠的翼膜,灰土便成了有灵性的人形。
日子在收集能量与寻找可能存在的前世死敌中飞快地过去,黑暗女王贝尔习惯了除此之外不再去想别的,她似乎永远不再记得她曾经是谁,不再记得她曾经拥有的一切,不再记得她曾经笑过哭过,曾经期盼过什么,爱过什么,空闲的时候永远是在宝座上发呆,脑海中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是的,空白。没有了那遥远的年代,遥远的伊忒拉斯坎,带来幸福的桃金娘开遍了那片土地,在花间摇着纺车的老婆婆们讲述着古老的神话;没有了阿斯塔尔达城堡,人们说城堡的花园里生长着一株最珍贵的小桃金娘,那是领主老爷唯一的女儿,名叫贝娅特里克斯——美丽的贝娅特里克斯,聪明的贝娅特里克斯,活泼可爱的贝娅特里克斯;没有了雅雷史安宏伟壮丽的金色王宫,远道而来的伊忒拉斯坎之花在这里盛放;也没有了海水般的长发和宝石蓝的眼睛,桃金娘的馥郁芬芳混合着紫翼天葵的淡雅清香,在风里一闪而逝,一闪而逝。

这种记忆里的空白使得贝尔在第一眼看到那个新造出来的妖魔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那不过是个会操纵海水的普通妖魔,有着黑蓝色的长发和水蓝色的肌肤,变成人类模样的时候是白净漂亮的年轻女孩。制造她的是四天王之一的积达,那天他诚惶诚恐地领着她来到贝尔面前,报告自己制造妖魔的工作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往原料里加了一样东西,却造出了两个妖魔。
贝尔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积达带来的妖魔,让她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又变了一次人形,就把目光转回到积达身上:“你用什么造的?”
积达恭顺地答道:“女王陛下,用的是从您的一件旧衣服上撕下的一片布头——是您把那件衣服交给我拿去制造妖魔的,您说它在您复活的时候就穿在您身上,已经破了很久,没有用了。”
“另一个妖魔呢?长什么样子?”
“她很正常,女王陛下,她完全能看出是用布制造的妖魔,能随心所欲地变出布条来缠住人。可是这一个,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她能操纵海水呢?”
为什么她能操纵海水呢?是啊,为什么呢?贝尔这样想了想,可是没有太认真地去想,也没有想出答案。答案当然是存在的,不过不是她必须知道的,她是女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贝尔很快放弃思索眼前这个妖魔的问题了,她让积达把他计划外的产品带回去使唤,就像别的妖魔一样。
“是,一切将如您所愿,我的陛下。但是……她还没有名字,”积达毕恭毕敬地对他的主人说,“假如您允许的话,我就叫她西琪斯,行不行呢?陛下,既然她能操纵海水——您当然知道,西琪斯,一位海洋女神的名字。”

西琪斯,一位海洋女神的名字。
西琪斯,西琪斯……
西琪斯,仅仅是一位海洋女神的名字?
贝尔空白的记忆里浮现出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提灯行走在夜幕笼罩下的宫廷,一路飘摇着微风卷起的裙摆和发丝。
西琪斯,西琪斯,那英挺而美丽的少女,眼睛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周身仿佛有珍珠般的光泽闪耀。
是的,她是西琪斯,西琪斯?涅柔斯。

恍惚间贝尔看到无数时光的碎片扑面而来,映出了那么多支离破碎的影子,在她的前一次生命中走过的影子。
安静和善的少女伽拉苔娅在天的下面、地的外面那个永恒的家里安息,喜爱玫瑰的青年安迪美奥在她的剑底长眠,威仪赫赫的国王和温婉慈祥的王后、伊忒拉斯坎桃金娘下纺线的老婆婆、绑着靛色头绳的莉诺瑞娅……都已随着黄金帝国一道埋葬在无人翻开的史册,落满尘埃。西琪斯呢?贝尔想起了残破染血的铠甲和断成三截的长枪,是它们陪伴西琪斯走到生命的尽头。西琪斯死了,被月球人杀死在月球上,早已尸骨无存。她不会回来了,就像伽拉苔娅一样,永远不会。
那些故人都已经走过去了,不在了,所以贝尔的沧桑之忆只有自己记得。
那个操纵海水的妖魔也不知道,尽管她叫西琪斯,尽管她变成人类的样子那么像西琪斯,但她不是西琪斯,她不属于贝尔的过去。

可是,尽管她不属于贝尔的过去,她不是西琪斯,但她变成人类的样子那么像西琪斯,她叫西琪斯。
宝座上的女王贝尔于是开口说话,她让积达留下西琪斯,她说她要这个操纵海水的妖魔作她的直属部下。积达如同往常听到女王的命令时一样,恭顺地答声是,独自退了下去。

*** *** *** ***

妖魔西琪斯一直忘不了她第一次见到的女王陛下,那个全身缀满宝石的高挑的女人,有着苍白的颊和艳红如血的唇,浓密的卷发始终像燃烧的篝火。她记得女王走下宝座,走到不知所措的她面前,女王身上散发的气息妖冶而落寞,女王纤细如蜘蛛足的十指从她脸上抚过去,脸然后是颈,肩,臂,她的身体颤栗起来,剧烈地颤栗起来,像一只被海浪卷起的舢板,不知波涛将把她带去何方。西琪斯记得那天她落了一生唯一的一滴泪,温热的泪,而贝尔,用她冰冷的唇把它吻去了。
从此妖魔西琪斯与女王贝尔形影不离。
从此西琪斯就做着一场梦,一直一直做下去。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北极地下,黑夜永远不会完结,所以她以为属于黑夜的梦同样永远不会完结。

那注定只是一场属于黑夜的梦,只属于西琪斯自己的梦,无关他人。在这个墨色浓重的地方无人关心一个女王和一个女妖在帷幔之后有什么古怪勾当,甚至连贝尔素来也是淡淡的,她时常任自己凉凉的指尖沿着怀中的小女妖的脊骨漫不经心地划下去,却不会让这个小女妖在自己的心里划出太深的痕迹。
“西琪斯,”贝尔间或会充满爱怜地唤上她一声,“西琪斯,我的小西琪斯。”她毫不怀疑她是喜欢这小女妖的,喜欢她细致莹白的肌肤和锦缎般的蓝色长发,还有她猫儿一样的慧媚柔顺。只有她眼睛里明灭的火光让贝尔生厌,那躲躲闪闪的情怀,不是贝尔想要的东西。
她迷恋她的女王吗?把她的女王当作全部世界吗?离开她的女王就不能活下去吗?
“西琪斯,”贝尔摇摇头,又一次任自己凉凉的指尖沿着怀中的小女妖的脊骨漫不经心地划下去,“西琪斯,我的小西琪斯。”她想,你怎么会这样愚蠢呢?那不是属于一个粗劣的仿制品的眼神,你只要让我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就已经完成了使命。
“女王陛下……”西琪斯半睁着双该死的眼睛,怯怯地呢喃着。
贝尔懒懒地微笑着,她想真应该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女王陛下,我是那么……那么爱……”
贝尔突然捂住她的嘴,依然懒懒地微笑着,想着或许应该把这条舌头也割下来。
“西琪斯,我的小西琪斯,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这些话我没有说给别人听过。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名叫西琪斯?那是因为,你的女王我,曾经爱过……”
贝尔说完,脸上还挂着懒懒的微笑,小女妖眼中却已溢满泪水。
哭吧。女王一面搂紧她一面感到一丝残酷的快意。哭吧,让你的眼睛流泪,不要再流出你那傻气的痴恋来叫我心烦,否则我会挖出你漂亮的眼睛,然后割掉你灵巧的舌头,最后剖出你的心,看它会不会碎。

*** *** *** ***

那天之后西琪斯眼中明灭的火光开始阴郁地,然而明明白白地燃烧起来。
同女王陛下形影不离的妖魔西琪斯不知为何缠上了造她出来的积达,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对她突如其来的爱情感到莫名其妙,完全不能理解,更不用说接受。
贝尔女王在宝座上面对着虚空冷笑。
只有根本不重要的人才会拼命想证明自己其实很重要,不是吗?
就放她去追逐,就放她去证明,证明她不过是一道风景线,永远不会变成终点站。
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直到她死心。

她的追逐还没有结束。她的证明还没有结果。她还没有死心。她已经死了。

听着积达战战兢兢的报告,贝尔忽然想起方才倚着宝座做的那个梦。
那是莉诺瑞娅,绑着靛色头绳的莉诺瑞娅,从贝娅特里克斯?阿斯塔尔达手中拿走了一个贝尔石球,留下一根蓝色的细丝,那蓝色细丝后来静静地沉睡在贝娅特里克斯衣裙上的某个贴身暗兜里。
积达还站在那里等着女王的惩罚。
女王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她问:“星期四雨后是什么时间,积达,你知道吗?”
年轻的天王稍感意外,但还是答道:“听说那是在前世,地球上有些地方曾经信奉过一个名叫佩尔库纳斯的雨神,人们在星期四祭祀佩尔库纳斯,后来地球神教传到那边,星期四这一天就不再神圣,‘星期四雨后’也就变成‘不可能到来的时刻,不能实现的事’了。”
不可能到来的时刻。不能实现的事。
积达不知所措地望着神情恍惚如在梦中的贝尔,他不知道在女王陛下遥远的记忆里,有人掉了一根头发,虽然是一根掉错了的头发,却仍然是一根能穿越时空刺痛人心的头发。


(作者:彩云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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