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贝伦嘉丽亚

十七岁那年,贝伦嘉丽亚离家出走了,因为一面镜子。那是只小巧玲珑的椭圆手镜,镜面只有姑娘的手掌般大小,背面和手柄虽有精致美观的花纹,但看起来并不值钱,不过是某种古铜色的合金,光秃秃毫无镶嵌。
贝伦嘉丽亚有很多兄弟姐妹,父母却只能挣到很少的钱,于是她十五岁就辍学在街头摆起了占卜小摊。镜子是某位粗心大意出门忘了带钱的少女光顾她的小摊之后留下作为抵押的,“这是我外婆传给妈妈、妈妈又传给我的宝贝,我明天准会带钱来换它回去!”少女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然而贝伦嘉丽亚根本没等到第二天,当晚便带着镜子跑得无影无踪,从此她的家人再也没见过她,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以后,跟人私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有贝伦嘉丽亚知道,当她收摊后好奇地举起镜子照了一下自己脸,整个世界都变得和先前不同了。起初,镜子映出她比牛奶更白的肌肤、比煤玉还黑的长长卷发,没什么异常,可她眨了眨眼睛,发现镜中那个自己在朝镜外的贝伦嘉丽亚笑。“哈,你是贝莉尔!”镜中的她开口说话,“见过无数低贱的普通人类,总算又碰上老熟人啦!”霎时间镜外的她感到有大段大段纷乱的记忆涌入了头脑。
前世她是黑暗王国的贝莉尔女王,镜中那神秘的存在是她侍奉的伟大支配者美达利,她们曾与月亮上的银千年王国为敌,贝莉尔同一众部下被杀,而美达利被银千年的倩尼迪女王用圣石银水晶的力量封印在这面小镜子里。命运安排了她俩的重逢,她们必须去击败同样已转世的对头——银千年的水手战士们——并夺取银水晶,为顺利达到这一目的,当然也少不了寻找前世的自己人。
“可是,你首先要做的不是这些,而是帮我从镜子里脱身。”美达利总结道。
 
随着前世的记忆一道找回的力量熟悉又陌生,贝伦嘉丽亚举着镜子站在路边,皱着眉思考了半天,想到有一条魔咒或许可以解开封印。她拿这天算命挣的钱去农贸市场买了只活鸡,带回家称今天生意好,给全家加菜,到厨房亲手收拾了这只鸡,放了一大碗鸡血藏在碗橱底下。等家人都睡熟了,她带着镜子溜进厨房,取出鸡血开始施法。浓烟从碗里冉冉升起,扑到镜面上化成水雾,握住镜子手柄的纤手忽然一松,镜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下。
“这是怎么回事?!”捡回了镜子,“贝伦嘉丽亚”气急败坏地问道,这具躯壳已被美达利占据了。
“我……我也不清楚啊……”眼前一黑就被关进了镜子里的贝伦嘉丽亚更是莫名其妙。
不管会不会吵醒贝伦嘉丽亚的家人,美达利咆哮起来:“快点把我变回前世的样子,人类的身体太有损我的高贵了!”贝伦嘉丽亚想到了一个办法,可她不敢说出来——作为纯精神体的美达利只要自裁就能摆脱身体的束缚,但这么一来她自己可怎么办呢?
“是谁在厨房?”贝伦嘉丽亚的母亲被吵醒了,下了床来一探究竟。
听到声响,美达利带着镜子从敞开的窗户翻了出去。刚刚获得了人类身体的感觉很奇怪,令她无法按照前世的习惯把碍事的人直接干掉,只得一走了之。
 
黑暗王国的两位女王从这个夜晚踏上了周游世界的旅途,第一个目的地是北极,那里有她们前世的地下宫殿,同样被倩尼迪女王封印着。在路上,贝伦嘉丽亚恳求美达利再找个姑娘来,让自己的灵魂转移到新的身体上,只有先摆脱镜子、能够自由行动,她才好研究让她们各归其位的新魔咒。美达利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建议,以占卜的名义哄来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可惜她们都不能像当初的贝伦嘉丽亚一样看到镜中的灵魂,镜子在她们眼里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面镜子,鸡血和咒语也不能在她们身上起作用。
“看来我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特殊能力者。”美达利推断,并顺手吸干那可怜的女孩的全部生命能量。

就这样,解除了北极宫殿的封印后,她们一路南下寻找特殊能力者——依然打着占卜的幌子。昔日黑暗王国的干将一个接一个送上门来,高中生昆茨艾特、初中生涅夫莱特和才上小学的佐伊赛特先后加入了女王们的“黑暗占卜屋”,每一具身体都十分好看。昆茨艾特肤色偏黑,却有一头银白闪亮的长发;涅夫莱特的褐色卷发和贝伦嘉丽亚的黑发有些像,蓝眼睛美如夜空;最漂亮的佐伊赛特更是生得好似完美无瑕的水晶娃娃,金红的头发让人想起甜美的蜂蜜,碧绿的眸子像是鲜嫩的新芽。贝伦嘉丽亚对这三位全不满意,理由很简单:他们性别为男。
美达利的耐心渐渐耗尽,假如她能强迫贝伦嘉丽亚从镜子里出来做个男人,她早就这么干了。只是贝伦嘉丽亚告诉过她,魔咒生效需要镜中人有强烈的“离开镜子”意愿,惯于直来直去暴力碾压的她无奈之下思考起“骗”这门技术来。前世黑暗王国的四天王如今已觉醒了三个,不出意外的话,离最后那位丁狄特归队也不远了,美达利回忆着丁狄特的相貌,觉得把他妆扮成女人是个再好不过的点子。

兜兜转转,“黑暗占卜屋”在一座风景如画的小城搭起了大帐篷。学校放暑假的第一天,少年杰德里克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光顾了占卜屋。这是他在故乡住的最后一天了,父亲已经去国家的另一端工作,母亲为了等杰德里克在熟悉的小学完成最后一个月的学业,暂时还留在这里,明天一早母子俩就要动身去和父亲团聚。作为长期分别前的最后聚会,他和好友在游乐园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依依不舍地散伙后,两个跟他顺路回家的朋友看到了新开的占卜屋,拖他一起去看热闹——他对算命之类的玩意兴趣不大,可毕竟是最后一天,不好让朋友们扫兴。
来卜问前途的顾客排着队轮流与占卜师会面,他们从帐篷里出来后,无不称赞里面的“女先知”料事如神,杰德里克的同学们也不例外。轮到杰德里克进去时,从帐篷里猛地钻出个可爱的小男孩,撞在他身上,不仅没赔不是,还拉着他的手喊他“丁狄特”——准是认错了人。
不出他所料,站在门口收费的银发青年替小男孩道歉了:“对不起,我弟弟认错人了,吓到你了吧,这次就给你免费好了。”虽然这个做哥哥的板着脸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干巴巴的没什么诚意,可倒是实实在在地把杰德里克刚交给他的硬币还了回来。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仍钻回帐篷里,但杰德里克捏着硬币走进去后,并未看到他。帐篷正中摆了个小矮桌,“女告知”身披暗紫长袍、面罩黑色纱网,在桌子后面席地而坐,桌上有只亮晶晶的水晶球,还有纸牌、镜子等占卜工具。“女先知”身后竖着一排大立柜,不知内藏什么玄机,杰德里克猜想那孩子可能躲到柜子后面去了。

“孩子,过来坐下。”女先知示意杰德里克也像她一样直接坐在地毯上,“你的命运很特别,一言难尽,很可惜我们马上要打烊了,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请把你的住址留下来,好让我能改日登门专门为你做一次占卜。”
搞了半天原来是骗人的啊!杰德里克大失所望,这女人一定是听见那个收费的给自己退了钱,觉得装模作样为自己占卜不值得了,想哄他走人,或者改日再去他家里多骗点钱吧!不过他是个有教养、讲礼貌的文明人,没有当场揭穿她,而是用她拿给他的纸笔写下了现在的家的地址——反正明天他就搬走了,她去了也骗不到他。
杰德里克正写着地址,忽听柜子后面传出那小鬼的叫声:“涅夫莱特你给我住手!你这大笨蛋!”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好像有两个人在厮打。
“都给我安静点!”女先知拍案而起,嘱咐杰德里克继续写地址,自己绕去柜子后面“处理一点小问题”。
地址很快写完了,无聊的杰德里克开始琢磨女先知同那小孩的关系,她的脸隔了面纱看不清,嗓音听着还算年轻,母子或是姐弟都说得过去——可如果是母子,她决不会有那个收费的哥哥那么大的儿子,难道是继母?一边胡思乱想,他一边打量矮桌上的物品,其中有一面乍看不起眼的手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不……那其实不是镜子,只是做成镜子样的相框吧!镜子理应照出他熟得不能更熟的自己的模样——和妈妈一样的蓝紫色眼睛、和爸爸一样的金黄短发,还有结合了父母优点、备受女同学欢迎的俊俏脸庞。但桌上的“镜子”里没有他自己,却有个陌生女人,二十岁上下,肌肤比牛奶更白、长长的卷发比煤玉还黑。
对花痴的女同学从没好感的杰德里克,这一刻被相片中的女子击中了心房。她深不见底的双眼活生生的仿佛会说话,吟诵着他听不懂却甘愿永远听下去的瑰丽诗句;她高贵的仪态宛如一位女王,跟她一比,他热烈崇拜过的女明星简直成了使唤丫头。离开占卜屋时,他为不能再看到她而失魂落魄,甚至后悔何不趁女先知还没回来,偷拿了相框溜走。夜里他毫不意外地梦见了她,梦见她从相框中走出来,牵他的手,亲吻他的脸颊。

对着挂起“吉屋出售”招牌的空房子,美达利恼恨得直想杀人,她不惯于克制自己,结果十几个途经此地的路人无端遭了殃。
那天在帐篷里听佐伊赛特说看到了丁狄特,她也是这样满心杀意——倒不是想杀丁狄特,单纯是气得要命,随便拿谁来泄愤都好。寻找已久的部下露面了,可她的状态却不够好,叫她怎能不气!她原是打算一发现丁狄特就瞒着贝莉尔给他洗脑、换上女装,让他自以为是女孩子,再领去和贝莉尔换魂——这么做能最大限度避免伪装不像被贝莉尔看穿。但洗脑需要耗费不少能量,偏偏她当时仅剩下勉强维持一般活动的那么一点点了。
火上浇油的是不懂事的小破孩佐伊赛特,他差点就坏了她的大事!来向她汇报丁狄特出现时,他固然没忘掉她“要小声说悄悄话”的教诲,可为什么要在帐篷外叫出丁狄特的名字呢?给镜子里的贝莉尔听了去,自己不得不把扣在桌面上的镜子翻过来,冒险让她看看来人是不是丁狄特。幸而自己摆放镜子的位置很讲究,从贝莉尔的角度只看得见丁狄特的侧脸,他年纪也还小,和她们记得的青年模样略有差别,又没表现出任何特殊能力,才令贝莉尔没敢确认他是前世的四天王之一。
还有涅夫莱特也很气人,白比佐伊赛特大了几岁,跟那小破孩还能打起架来!她担心他们吵着吵着,嘴巴不牢的佐伊赛特会再扯出丁狄特来,只好丢下丁狄特一人在前面写地址,自己到后面去堵两个小孩的嘴,情急之下没顾上镜子,天知道她有多后怕,贝莉尔可能会和丁狄特搭话呀!还好,还好,贝莉尔谨慎过了头,没在不确定对方是自己人的情况下暴露自身。命运毕竟是偏爱她美达利的,即使中间出了些小麻烦,她的计划终究没受到致命的破坏。
为了今天,她准备了充足的能量,在头脑里演练过无数遍,不管丁狄特家里有几口人,她有信心将他们全部洗脑。她会让那小家伙对自己是女孩子这一点深信不疑,心甘情愿穿上她带来的一套裙装,然后她要领他回帐篷去,告诉贝莉尔,很遗憾她已确认这孩子不可能是丁狄特,因为“她”其实是个小姑娘,好的一方面是“她”承认能看到镜子里的贝莉尔,证明她是一名特殊能力者,有资格献出身体供贝莉尔使用。谁能想到前世给伟大的支配者留下了“很老实”的印象的丁狄特,转世后变得这么奸猾,竟敢写假地址让她扑了个空!
怀着被欺骗的愤怒,美达利命令昆茨艾特、涅夫莱特和佐伊赛特在城中展开地毯式搜索,务必把丁狄特找出来。见三人找了几天一无所获,她收了占卜屋的生意亲身上阵,也没发现那小骗子的踪迹。随着“黑暗占卜屋”为收集能量制造的连续失踪事件越来越惹眼,在搞到银水晶之前不欲大张旗鼓开始征服地球的美达利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地方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左拖右拖,拖到学校开学的时候,她终于带着三个部下和一面镜子撤离了这座小城。

搬到新家的杰德里克曾以为,他再没机会见到那相框中的绝代佳人了。升上中学后,他个子长高了,更受女生欢迎,他新交到的朋友先后开始约会,他也不能免俗,不时会和看得顺眼的女孩子一起出去玩。只是那些女孩子闯不进他的梦境,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傻了,她说不定就是那个蒙面骗人的“女先知”,可她仍然常常到他梦里来。他隐隐感觉自己是认识她的,每个梦里他都苦苦追问她是谁,但总在她说出名字之前醒来。
巨大的惊喜出现在杰德里克上中二这一年,同班的好哥们文森——一个家境优越但长得挺抱歉的少爷——某日放学后邀他来家一起打新买的电子游戏,两人来到文森的房间,文森小心地反锁上房门,神秘兮兮地问他:“你知道‘黑暗占卜屋’吗?”
“黑暗占卜屋?”从同学口中听到这个词,杰德里克大为意外,“我搬来这边之前在老家看到过,是不是一顶大帐篷,里面有个蒙脸的女人,号称占卜很灵的?”
文森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芬妮昨天要我陪她去,我跟人约好了踢球就让她自己去了。半夜她爸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没回家,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了,我当然不知道啦!今天她也没来上学,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想去夜探那个占卜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不答应跟我去吧?”芬妮是文森的女朋友,说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大概没人反对。
“为什么要‘夜探’?白天去不是看得更清楚吗?”对神秘的美女相片日思夜想的杰德里克并不反对去占卜屋,可深更半夜偷溜进去决不是他喜欢的方式。
“我把芬妮要去占卜屋的事告诉她爸妈了,他们说会报警,我猜占卜屋已经被查过了,白天咱们肯定找不到什么线索。你该不是不想陪我去吧,你很怕黑?”
“你才怕黑呢!去就去!”被文森一激,杰德里克冲动地答应下来。
给父母打了电话说明在文森家过夜,杰德里克跟文森打了一会儿游戏,享用过文森家保姆做的美味晚餐,两个少年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耗时间。文森父母离异,母亲追随异国情人到他的祖国定居了,父亲忙于工作和应酬很少回家,保姆也不大负责任,只要等她去睡觉了,文森和杰德里克就可以溜出去。

一年多不见,占卜屋的帐篷还是老样子,起码杰德里克看不出有何不同。帐篷的门从外面看没有任何上锁的迹象,但两个少年怎么用力都推不开,文森咬牙从裤袋里掏出瑞士军刀,在门旁的帐篷壁上划了一个能容一人进出的开口。
杰德里克对损坏帐篷很不安:“万一芬妮失踪和占卜屋没关系呢?”
“老爸赔得起。”文森满不在乎。
帐篷里面也没变样——潜入的两人带了手电却不敢打开,是矮桌上的水晶球幽幽发出淡蓝的微光让他们不至于在黑暗中瞎摸——小矮桌后面是“女先知”的坐垫,坐垫后面是一排大立柜。柜子后面传出轻轻的鼾声,看来帐篷的主人就睡在那边。文森看看四周:“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咱们绕到柜子后面看看,也许能找到芬妮。”
“这里感觉怪怪的,还是快走吧……”杰德里克说是这么说,可依然向小矮桌走去,他太想知道那个相框还在不在原位了。
“就看一眼不会有事的。对了,拿上那个水晶球照亮,我看它比手电的光暗一点,应该不会把睡觉的人惊醒。”见杰德里克靠近桌子,文森发号施令道。
杰德里克听话地拿起水晶球,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相框就在水晶球旁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文森的视线,他飞快地抄起相框,揣进了夹克衫的口袋。从小爸妈就教育他,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但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到他全无抵抗之力。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愿意相信文森的女友失踪是“女先知”搞的鬼,“拿坏人的东西”可以稍稍减轻他的负罪感。
两人来到柜子边缘,借着水晶球的光芒朝后面看,眼前出现的是令他们不寒而栗的场景——除了地上铺着红色的毯子,再无他物。那么发出鼾声的会是谁?文森和杰德里克交换了一个惊恐万状的眼神,扔下水晶球,以最快的速度原路钻出了帐篷,逃命似的飞奔回文森家。整整一夜他们都开着灯,可即使在明亮的灯光下,谁也没敢合眼睡去。

“夜探”次日,杰德里克在课堂上睡着了,黑发美人再次入梦,使一直沉浸在恐惧中浑浑噩噩的他想起了躺在口袋里的相框。昨夜的冒险还是有所收获的,能拿到这件宝贝,做什么都值得——他这么想着,小心地拉上口袋的拉链。在学校他必须克制把相框取出来赏玩的冲动,一想到别人可能看到那张相片、和他一样爱上相片中的美人,他胸口就憋得难受。放学后他推掉所有邀约独自回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作业也不顾了,掏出相框——
“丁狄特,我们又见面了,你记忆恢复了吗?”美人“活”了过来,望着他笑靥如花。
面对这灵异的一幕,杰德里克最先想到的是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很可能产生了幻觉。他揉揉眼睛,再看那美人仍然在活动,又在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还是没用。“鬼啊——”他大叫一声松了手,不知该叫镜子还是相框的东西掉在脚下。
 
“喂,你干什么,很不想见到我吗?不想见就别带我回家嘛!”贝伦嘉丽亚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还当他已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单独和自己谈谈呢——不然为什么要把自己从黑暗占卜屋带走?
杰德里克腿一软,跌坐在床上:“你……你别害我,我知错了!我不该偷拿东西……只要你不害我,我肯定会送你回占卜屋的!”
少年吓傻了的样子把贝伦嘉丽亚逗乐了:“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大声叫唤啊,我们的秘密如果泄露给你家里人,会非常麻烦。”
“都是我的错,和……和我爸妈无关,你……别伤害他们……”见这“怪物”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作法害人,杰德里克感觉似乎能跟她讲点道理,便鼓起勇气为父母求情。
“你先把镜子捡起来,我们离近一点、小点声慢慢谈,别让你家人听见。如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当然没必要对他们做什么了。”
杰德里克连连称是,捡起了镜子,为了保证父母在门外也听不见他们讲话,他把镜子——现在他弄明白这不是相框了——和自己的脑袋都用床上的被子蒙了起来。
 
贝伦嘉丽亚对简陋的保密措施评价尚可:“唔,还不算太笨。那么,丁狄特,我们谈谈正事吧——”
“等一下……我不是丁狄特。”杰德里克怯怯地纠正她,“我叫杰德里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叹了口气:“唉,你的记忆真的完全没恢复啊……这么说吧,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是佛教吗?我们全家是天主教徒,不过我了解一点……”少年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吓人的想法:难道这面镜子可以让人和自己的前世对话?他的前世曾是这个美艳的女人吗?
贝伦嘉丽亚马上令他放心了:“不太一样……算了,以后你会自己想起来的,你只要知道,前世我是你的女王、你是我的将军就行了。”她放弃了把前世的一切直接告诉他的念头。这个丁狄特转世的少年,必定和美达利的某项阴谋有关——将近两年前,他初次走进黑暗占卜屋时,她就感到美达利的应对很有些邪门。昆茨艾特能力很强,和她一样稍经刺激就恢复了记忆;涅夫莱特是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身无分文时路过占卜屋,主动要求留下来打工,和前世的同伴一起混了两三个月后觉醒了;佐伊赛特的情况和丁狄特很像,能看到镜中的贝伦嘉丽亚,但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记忆,可当初美达利是怎么干的呢?命令前世和佐伊赛特关系亲密的昆茨艾特不择手段把这小孩拐走!小东西闹了整一年才觉醒,不再想找机会逃走、报警、回家。轮到丁狄特,美达利却一反常态,过分小心,先是睁眼说瞎话声称不确定那少年是不是丁狄特,哄他写下住址,日后跑去找他又没带镜子,结果空手回来,还说不清究竟怎么回事!伟大的支配者并非人类,做起事来尽管漏洞百出,却让贝伦嘉丽亚揣摩不透她的心思。在搞明白她要拿丁狄特作什么文章之前,贝伦嘉丽亚认为叫丁狄特拿着镜子去投奔她不是个好主意,他没有前世的记忆正好,免得因为惧怕美达利超过怕她而乖乖送上门去。
 
杰德里克还不大敢信:“女王……和将军?这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是贝莉尔女王和四天王之一的丁狄特。你一时想不起也没关系,我可以先叫你杰德里克。你也可以叫我贝伦嘉丽亚,这是我转世之后的名字。”为了哄这头脑简单的男孩信任自己,她尽可能装得和蔼可亲些。
“占卜屋的人呢?前世也都和我们认识吗?”
镜中的女王耐心解答:“不错,四天王中的另外三个都在占卜屋,至于‘女先知’,她其实就是我——那具身体是我的,杰德里克,从前我并不呆在这面镜子里,和你一样有血有肉。”
少年对这个说法的接受倒很高,比起“迷恋一个怪物”,他宁愿自己喜欢上的姑娘是正常人,至少曾经正常过:“那么……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跑到镜子里去了?”
“占据我身体的灵魂……是我们的盟友,她神通广大,我很尊敬她,可惜她和我发生了一点误会,我就……就被她囚禁在镜子里了。我正在努力消除误会,但她不肯信我,说来多谢你带我离开占卜屋,不然她盛怒之下可能要杀掉我。如今她找不到我们,过段时间应该会冷静下来吧,只是……要让她找不到我们,还得你帮我几个忙。”贝伦嘉丽亚编了一通故事,总算哄得杰德里克同意帮她施一个法术。
 
美达利虽然离开了镜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对镜子仍有微弱的特殊感应,假以时日准会找上门来。贝伦嘉丽亚让杰德里克帮的第一个忙,就是张开防护结界,屏蔽掉美达利对镜子的感应。杰德里克不明真相,只知照念贝伦嘉丽亚传授的魔咒。
最初的震惊褪去后,杰德里克对自己的境遇甚至有那么点沾沾自喜——他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中学生,而是身负使命转世重生的将军,要为地球的未来而战。他仰慕的女子是一位尊贵的女王,却平易近人,对他很温柔,每天被他装在口袋里,无论上学还是和朋友去玩,她都跟着他,闲时还给他讲前世他们同邪恶的月球人作战的往事。自己忽然变得与众不同、有佳人陪伴在侧,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美好呢?

美好生活的隐患却是巨大的,没几天杰德里克就领教到了。他时不时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昏昏欲睡,父母注意到儿子身体不适,带他去看医生,但没有检查出任何疾病。医生认为这孩子可能只是过于疲劳,建议好好休息,杰德里克便向学校告了病假。
“你没生病,只是能量不足罢了。”贝伦嘉丽亚对卧床的少年指出,“为防止女先知找到我们而全天维持结界,会迅速消耗你的生命能量。这样下去不成,你会死掉。”
女王开出的药方比她的诊断更让杰德里克心惊肉跳:她表示乐意教他去吸取别人的能量。“你练习练习,操作得当就死不了人,他们只会像你现在这样疲劳一阵子。”她的话勾起了他对至今失踪的校花芬妮的回忆,“操作得当”死不了人,操作不好又会怎样?听她谈过前世后发起热的头脑,第一次有了冷却的势头。
“贝伦嘉丽亚,我不能,我怕一不小心……杀了人。”
镜中的女王嘴角勾起意义不明的微笑:“换个方法也行。你不想杀人,就杀只鸡好了,给我两碗鸡血,我能治好你。”

到头来杰德里克也没亲手杀鸡,而是向开肉铺的大叔讨了些鸡血。贝伦嘉丽亚教他用几本书支撑,把镜子立在桌面上,摆一碗鸡血在镜前,盯着镜子念诵神秘的咒文。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杰德里克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他的躯体里芯子已换成了“她”。把镜子收回口袋里以便外出时仍能让它受到结界的保护,贝伦嘉丽亚离开了杰德里克家。天早就黑透了,街上行人不多,对秘密收集能量很有利。
贝伦嘉丽亚坚决不愿变成男人,不过她安慰自己,征用丁狄特的身体是临时的,弄够了能量马上就换回去尚在忍受范围之内。一个当了十几年普通人的孩子,又没有前世的记忆,怕杀人没什么不正常的,若事态不紧急,她大可以缓缓开导他,但眼下不快点搞到能量他就可能死去,她唯有出此下策。她还记得前世的丁狄特,认真负责、踏实肯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部下;转世后虽然还很稚嫩,可不晓得跟谁学会了奉承她,话说得不够华丽动听,却能感觉到态度绝对诚挚,她哪里舍得叫他去死。
“这是哪里?贝伦嘉丽亚?贝伦嘉丽亚!”口袋里的镜子叫出了声,杰德里克的灵魂苏醒了。
贝伦嘉丽亚正从某个站街的流莺身上吸收能量,闻声轻飘飘地安抚了一句:“我不会害你,别闹。”

杰德里克醒来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而且是个怕人的噩梦——身边是一片浓浓的黑色,辨不清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他呼唤着贝伦嘉丽亚,他的女王,她明明说会治好他的,莫非她没能做到,他已经死了?然后他听见了那句“我不会害你,别闹”,出于对她的信任,他安静下来,等啊等啊……等到了那绝望的一幕:黑暗散去,眼前明亮起来,他认出了自己的房间,可自己的位置明显在书桌上。
“是……那面镜子……”他颤抖着,痛苦地抱住头,“你骗我!贝伦嘉丽亚,你骗了我!你抢走我的身体,把我关进镜子里……女先知坑了你,你就找我当替死鬼,是不是?!”
以杰德里克外貌示人的贝伦嘉丽亚捧着第二碗鸡血走进他的视线:“闭嘴,吵死了!快给我想‘我要从镜子里出去’!”她放下血碗,念出咒语,杰德里克觉得自己被一阵风卷起,头昏脑胀又晕了过去。

受到了冤枉的贝伦嘉丽亚快气炸了,要不是杰德里克的身体渴望上洗手间而她对此无法直视,还真想让那个进了镜子不到一个晚上就呼天抢地的蠢小子吃吃苦头,拖久一点再放他出来。事后杰德里克向她郑重道歉,承认不该恶意揣测她,她转身背对他一声不吭,满心都是“瞧我找回身体以后让你怎么死,反了天了!”之类恶毒的想法。
贝伦嘉丽亚连续两天甩脸子不理人,杰德里克做了深刻的反省,时间若能倒流至他口不择言大骂她之前,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她是他的女王,是他此生唯一爱慕的人呐!她对他很好,帮他治病,她说过不会害他……他怎能怀疑她呢,简直罪该万死!
总的来说,贝伦嘉丽亚这次发脾气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深刻反省过的杰德里克对她更为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了。她要继续研究完全打破镜子封印的方法,他无条件配合,弄来每一件她需要的道具,间或交出身体的使用权——自然,她每次用他的身体出门,都会顺便搞点能量补充他因维持结界而不断流失的体能。

封印失效的那一天来得突兀,贝伦嘉丽亚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新修改的魔咒起了作用,还是年头太久那封印自动完蛋了。这毋须深究,真正愁人的是,当时她正在杰德里克的身体里。随着封印的力量消失,镜面裂成无数碎玻璃片,静静等待换回身体的杰德里克的灵魂瞬间曝露在空气中。
“这是怎么了?”半透明的少年问那个拥有自己实体却不是自己的人,他已习惯彻头彻尾地信靠她、依赖她,他相信她有办法解决这个突发事件。
“这是……结束了。”她好像在回答他,又好像自言自语。镜子碎掉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反应,不仅突破了防护结界,恐怕还足够美达利在短时间内定位到这里。他们可以逃走,但还有什么必要逃走呢?她有一具男人的身体,美达利有一具女人的身体,所以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夺回属于自己的身体。

领着杰德里克的灵魂回占卜屋,贝伦嘉丽亚半路碰到了美达利——在看不见灵魂的路人眼中,是一个英俊少年碰到了神秘的占卜女郎。
“你最好给我编个像样的解释!”美达利用贝伦嘉丽亚优美的嗓音低声威胁。
“伟大的支配者,你会对我的解释很满意的。”贝伦嘉丽亚用变声期少年的公鸭嗓答道。

黑暗占卜屋的帐篷门口打出了“今日停业”的招牌,贝伦嘉丽亚跟在美达利身后走进去,不见三个天王的踪影——伟大的支配者可能打发他们出去收集能量了,也可能他们只是窝在各自的“房间”里偷懒。是的,占卜屋的人把柜子叫做“房间”,施过高级空间魔法的六扇门大立柜,每道门都通往一个宽敞的房间。贝伦嘉丽亚住在镜子里的时候不需要房间,丁狄特又未归队,所以六个房间有两间无人使用,常常会被用来暂时存放被吸取过多能量而死的人类尸首,听杰德里克说过芬妮失踪事件的贝伦嘉丽亚确信,那位校花小姐曾在某个空房间住过。
在贝伦嘉丽亚的坚持下,美达利带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听取她对消失三个星期的解释。谁也没吩咐杰德里克的灵魂跟进去或是在外面等,少年自觉地在柜门前停下脚步。女先知愿意听贝伦嘉丽亚解释了,她们的误会就快澄清了吧,他乐观地猜测,等她们搞定了误会,就能解决他身体的问题了吧……
像夜探占卜屋那晚听到了鼾声一样,杰德里克开始听到奇怪的声音,柜门的另一边似是有人在呻吟。是女先知不信解释,要加害贝伦嘉丽亚么?还是贝伦嘉丽亚反过来要对女先知不利?他仔细分辨,仿佛两个嗓音都有。犹豫着伸手去拉柜门,他惊愕地看到自己的手直接从门把手上穿了——对了,他是个没有实体的灵魂,门拦不住他!

穿门而入的杰德里克看见只在自己梦中出现过的画面成了现实。和文森交上朋友不久,他应这位阔少邀请,一起偷看过文森爸爸珍藏的几盒未成年不宜观看的录像,以前最多只梦到和神秘的相框美人接吻的他,当夜就打开了新大门。他懊恼过,觉得自己亵渎了高贵圣洁的梦中情人,可要做什么梦他是控制不住的,只好一再重复白天懊恼、夜间欢愉的怪圈。他清醒地知道那都是假的,但就在柜中房间的大床上,有一个真实的“贝伦嘉丽亚”同一个真实的“杰德里克”肢体交缠滚在一处。
美梦成真,他该开心的——亲密结合成一体的是他和她啊!可他为什么心疼得想哭呢……对了,他是个没有实体的灵魂……灵魂要如何流下眼泪?

贝伦嘉丽亚没注意到杰德里克什么时候走了。从他幼稚而笨拙的甜言蜜语中,她早听懂了,他喜欢她。不过,喜欢有什么用呢,前世她也是那么喜欢安迪米奥王子啊,王子多看过一眼么?今世刚觉醒时她还做过比倩妮迪公主先找到王子转世之身的白日梦,幻想过和他共同君临地球与月球,可那些天真的梦全在镜子里日复一日地磨尽了,弄回自己的身体成了唯一的渴望。和“自己”使用那古老的交换灵魂奇术时,她集中精神念动咒语,无暇理会半大少年身体的感受,直到施法成功,灵魂重归原位,才感到哪里有些不对。
“杰德里克”骑在她身上,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你竟敢又把我变成了一个男人!你去死吧!”
“美达利……陛下,请听我说……”她艰难地辩解,“只差……呃……最后一步……”
高高在上的支配者稍一松劲:“什么?”
“您很快便能恢复原本的高贵面貌,只要把这具身体再换给丁狄特……”
她们终于发现丁狄特不见了。

美达利咬牙切齿:“你在愚弄我吗?!”
“我也不知道他会跑掉,”贝伦嘉丽亚委屈极了,“那个蠢货,他离开身体太久就会消散呀,他为什么要跑!”失去了镜子,再用他的灵魂换出美达利,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怎么也比不做尝试就让他魂散而死强些。
美达利从“房间”里揪出了昆茨艾特、涅夫莱特和佐伊赛特,打发他们出去寻找丁狄特的灵魂,规定了时限:“日落之前还找不到他,你们四个就做好准备一起去死吧!”
头顶悬着支配者的死亡威胁,他们三个仍没在日落之前找到丁狄特。赶在美达利动手取人性命之前,贝伦嘉丽亚讲出了那个她多年前就知道的、万不得已的办法:“您用不着人类的躯体,杀掉丁狄特的身体,您就自由了——请原谅,我隐瞒到现在,只因为不想轻易失去一名天王。”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细线,从她的尾指尖牵到心脏,在她道出“杀掉丁狄特的身体”时颤动了一下。

最后的最后,黑暗占卜屋永远关门大吉了,两位女王和三位天王返回北极地下城堡。美达利不再出门,只管享受部下的能量供养,贝莉尔——随着杰德里克的死亡,她告别了“贝伦嘉丽亚”这个名字——指挥天王们去收集能量并寻找银水晶,天王们再把任务分配给自己麾下的妖魔。
按照记忆中那个人的容貌,贝莉尔制造了一个强大的妖魔,赐他丁狄特之名,给他天王的地位。有段时间他真的很像前世的那个人——认真负责、踏实肯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部下,遗憾的是他在东京遭遇了水手服美少女战士,从此屡屡失败。不处罚他是不行了,贝莉尔无奈地想,赝品就是赝品。带着一丝怀念,她把即将说出口的死刑判决改成了在冰中永眠。
不能再为她办事,留着欣赏也是好的呀!在她还叫贝伦嘉丽亚的年头,跟那个人经历过的事,她偶尔还觉得蛮有意思呢……

(作者:素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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