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
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
灰色的？
黑色的？
在雅雷史安的雪夜里，天空是暗红色的。
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光，却被雪映得很亮。
A.杰微尔·梦醒
五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拿拉达就说将来会娶我，从那时起我就在做梦。
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
梦里，他在休假的时候总爱到我家来找他的朋友，我的孪生兄弟积达一起去郊游，去骑马，去打猎，“顺便”带上我“散散心”……
梦里，我离开家到司天监做事，他亲自驾车送我，在司天监大门口拥我入怀，他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梦里，他说要送我一件礼物，要我跟他去看，看到的是一座小城堡，在里面能看到屋顶上有星辰在运行，后来我们就经常到那里一起看星相，他非说我命中注定要当他的新娘……
梦里，他和别的女孩子纠缠不清，我们吵架，我以为我可以承受失去他的事实，可是当他唱起悲伤的歌儿时，我的心却一阵阵的痛，不能自持……
梦里，他跟朋友们宣布我们和好了，我们快要结婚了，今后有苦日子就一起过苦日子，有好日子就一起过好日子……
梦里，他的手一直都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暖暖的……
……
好长好长的一场梦，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我们举行婚礼的前夜，我才清醒过来，原来我并不是童话里幸福的公主。
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个人影，像我，却不是我，即使是在拥抱我的时候。
他的笑容总是含着令人愉快的暖意，却在只身一人的孤独里，让我无从御寒。
他的心总教人猜不透，我不知道在他心中我究竟占有多大分量，究竟是不是他爱的人。
可是……我是真的感谢他，让我拥有这么美好的一场梦，足以珍藏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呵……
……
拿拉达，对不起，我不能当你的新娘了，因为，你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啊……
可以的话，忘记杰微尔吧，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
好像，下雪了呢……
雅雷史安的天空，又要变成暗红色了吧……
就好像……从手腕……流到地板上……又慢慢流到别处去的液体……
带着一种甜甜的香气……
忽然觉得好累……
好累……
……
B.积达·惑
姐姐生在深秋，却死在严冬。
我想我是第一个发现她死去的人。
那天的晚饭似乎有什么问题，害得我半夜肚子疼，只好起床去厕所。经过姐姐的房间门口时，我摔倒了，爬起来一看，满身是血。
顾不上喊人，我赶紧使劲撞门，撞了三次之后门开了。
床头柜上的灯还亮着，姐姐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她用一把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顿时像被掏空了，只觉得好痛，好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然也不知道，那个夜晚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父亲说，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带着几个侍女去帮姐姐梳妆，却看到我昏倒在门口，而屋子里……
我连忙求他不要说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告诉我，母亲当场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我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
我们谁都没想到姐姐会走这一步。
姐姐一直是父母的好女儿，我的好姐姐，她总是很乖，很用功学习，很孝顺父母也很照顾我，没事的时候爱研究点星相，每天都是一副很快乐的样子，没有人觉得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除非是……因为那个人……
在我们十三岁那年，她进宫探望已经当了王子侍卫的我，却在庞大的王宫中迷路，碰到了那个人——和我同为王子侍卫的拿拉达。当拿拉达把姐姐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和王子的另外两个侍卫——赛西达和古舒达聊天。我记得拿拉达当着我们大家跟姐姐说了句悄悄话，后来无论我怎么问拿拉达，他也不告诉我，最后还是姐姐偷偷跟我说，拿拉达对她说的是，你这么笨的姑娘，今后谁会要啊！干脆我吃点亏，娶了你算了，怎么样？
于是我就经常想，姐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拿拉达的吧……
而且，虽然拿拉达平时喜欢到处招惹女孩子，但是对姐姐真的非常好……
对了，今天……他们不是应该举行婚礼吗？
不是应该从此过得幸福欢畅，期待着子孙满堂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姐姐……拿拉达……头又开始晕了……
我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啊……
……
C.拿拉达·危险的颜色
自从看到那个人冰冷的样子……
自从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意……
开始制造一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形象……
开始经营一段泡沫般美丽而脆弱的感情……
如果不是雪花融化，我还会继续经营下去，哪怕是一辈子。
因为……就是死也不想让他知道啊……
……
让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拒绝我，奚落我，甚至根本不理睬我……哦，够了够了，想想就够了，如果我能忍受这些，我也就不是拿拉达了。
可是……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不是晨曦出现的最初一缕阳光那般灿烂，亦不是夕阳收起的最后一抹嫣红那般绚丽，而是雅雷史安雪夜里的天空那般，明显有些……危险的意味……
暗红色的……
……
初识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而他已近成年。说不清是为什么，就忽然那样迷恋上了他，迷恋他银色的发，灰色的眸，他的一切一切，包括他的骄傲。
因为，我……也是骄傲的人啊！
古舒达……
……
第一个提醒我在雪夜里看天空的颜色的人是赛西达，一个同样迷恋着古舒达的孩子。他跟我不一样，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当他见到或跟别人谈起古舒达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他眼中那种异常兴奋的光芒。
相信古舒达也看得到，只是视而不见。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似的。
相似，而非相同。
不同的是，赛西达选择暗自伤心，而我选择放纵。
并且，我还有一个比较“固定”的红颜知己——在别人看来，她无疑是我的恋人。
那个叫杰微尔的姑娘是积达的孪生姐姐，长得跟积达不是很像，倒有些像古舒达。尤其是……嗯……她的头发，也是银色的。
所以，我在见她第一面时就说出要娶她的话，像是戏言，但我之前没对别的人说过，之后也没有。
从某种程度上讲，杰微尔是我决定成为雅雷史安头号大众情人之后的第一个实验品，我成功地让她迷恋上我，如同我迷恋古舒达。
也许，我的确是喜欢跟杰微尔在一起的。我们都喜欢钻研星辰的秘密。当杰微尔的预言开始有些名气的时候，连国王陛下也降旨召她进司天监供职。
是我送她去的。
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第一次抱了她，还轻轻拈起她一缕银色的发丝，在指间缠绕……就好像……她是他一样……
……
我曾经跟几个朋友说，如果我跟杰微尔说我不爱她了，她就会去死——那时我只是随便夸口。后来她知道我背着她到处留情，我们吵得天昏地暗，她倒是说过要自杀，但被我用道歉和求婚平息下去了。
我没有在意。
直到举行婚礼那天，得知她的死讯。
也许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她是那么敏感，敏感得能察觉到我的“痴情”背后隐藏着什么。
原来她真的会因为我不爱她而去死。
原来我们的感情也是那么危险的颜色……
……
太爱一个人却不愿让他知道，不爱另一个人却要和她在一起……杰微尔，是我的骄傲杀了你……
……
为什么你走的那个夜里下了雪，把天空染成暗红？
你……恨我吗？
D.古舒达·秘密
自从看到他高傲的样子……
自从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意……
开始装出一个独来独往的冷酷者形象……
开始建造一堵又高又厚的心墙……
如果不是墙的一角坍塌，我还会继续建造下去，哪怕是一辈子。
因为……就是死也不想让他知道啊……
……
让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嘲笑我，羞辱我，甚至根本不理睬我……哦，够了够了，想想就够了，如果我能忍受这些，我也就不是古舒达了。
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么多把他当作梦中情人的姑娘中选择了杰微尔小姐。或许是因为他跟积达相处得不错，经常到他家走动；或许是因为杰微尔小姐真的品貌不俗；又或许是因为杰微尔小姐和他一样喜欢研究星相学……啊，真是的……为什么还要想这些呢……？
反正，他心里有谁也不会有我。
可是，我的心却被他填得很满很满，再也装不下别的。
有时候会趁他发愣、走神的时候朝着他深深地望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目光，却好久也抹不去他那双蓝眼睛在我心里留下的影子，有时候浅蓝浅蓝的，似明净的晴空，有时候深蓝深蓝的，像神秘的大海，有时候，蒙上一层暗红的阴影，如雅雷史安下雪的夜……
对他的爱是我埋藏最深的秘密，最甜蜜也最苦涩的秘密……
拿拉达……
……
杰微尔小姐去世之后，拿拉达好像一下子沉默了许多。
他沉默的样子，其实也很美，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所以，禁不住会想，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他会不会也为我沉默。
一定不会的。
真是……羡慕啊……
……
其实也有那么一个人爱着我，像拿拉达爱杰微尔小姐一样
——那个温柔的孩子，一直被我忽视的孩子，赛西达。
得知杰微尔小姐的死讯的那一刻，赛西达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然后对我说，古舒达，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们来到御花园中一个僻静的地方。
赛西达望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自己望着拿拉达的时候。
然后他说，古舒达，生命太脆弱了。
我点点头，说，嗯。
他接着说，我以前总觉得一定还有时间，一定还有明天，所以我一直都把话憋在心里不说，以为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自然也就会一天一天到来。但是现在我看到了，也许放手、转身、把话咽下去千百万次都没事，可是也许就有那么一次，在一放手，一转身，一把话咽下去的瞬间，一切就都改变了，太阳隐没在大海的尽头，在它重新露面之前，有些人，就从此跟这个世界，跟所有的人永别了，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了……
我开始有点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
……古舒达，在我心里，一直都有你……都很爱你啊……
……
赛西达的话好像一条激流，刹那间冲塌我的心墙上一个小小的角落，原来，一直有人在关注我，在爱我……可是……我要如何回报他，我怎么能回报他呢？
一个奇怪的念头骤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拿拉达有他的杰微尔，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恋人呢？为什么我要不如他呢？
……
我没有多想，只是抱住了面前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孩子，用一种好像完全是出于真心的口吻告诉他，我也爱他。
那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古舒达，不曾对拿拉达有过任何想法……
E.赛西达·痛苦的人
我的童年不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
我是在故乡被奶奶带大的。父亲在都城雅雷史安做官，而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就死去了。
奶奶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传说：每到冬天的时候，神会经常派出很多小天使到地面上，看看人们生活得好不好，这些小天使晶莹剔透，个子很小很小，它们的名字叫雪花，当雪花看到地上有人在痛苦的时候，神就会在夜晚让这个痛苦的人头上天空的变成暗红色，表示对他的同情。据说，在雅雷史安总是有很多痛苦的人，所以在雅雷史安雪夜里，天空永远都是暗红色的。
后来奶奶也死了，我就来到了雅雷史安，没有住进父亲的官邸，而是直接进了王宫，当上了王子安迪美奥的侍卫。比我早来的有三个人，叫做古舒达、拿拉达和积达。我们名义上是侍卫，其实就是陪读加玩伴，也只有古舒达一个人能胜任保卫工作。
最初，我跟这三个伙伴还有王子相处得还算愉快，我让他们在下雪的夜里注意天空的颜色，以为这样很好玩，却从不认为调出那种颜色的人中会有我。
……
是从什么时候起，古舒达在我心中的地位开始变得不一般的呢？我记不清了。
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明白什么是痛苦了。
因为，古舒达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而我，也从不敢对他表白，害怕被他唾弃的顾虑始终纠缠着我。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之前，我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那一天之前，我总想今后还会有时间，还会有机会跟他说。
那一天之前，我总觉得即使不跟他说也没关系，至少还能见到他。
那一天之前，我痛苦得几乎要绝望的死掉。
那一天，我本该参加拿拉达和积达的姐姐的婚礼，却忽然听说婚礼取消了，那一天我没有见到积达，直到很晚的时候，拿拉达才出现在王宫里，告诉我和古舒达，那个本该作他的新娘的姑娘在昨晚死去了。
我想起了母亲和奶奶。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明天不一定会到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也没有明天了……
……那么，古舒达……？
就是那个时候，我下了决心要把心里话讲给他听。
于是我叫他，古舒达，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们来到御花园中一个僻静的地方。
我望着他，望着他的发，他的眸，他的面容……好想就那么长长久久地一直望下去，可是我必须先说出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古舒达，生命太脆弱了。
他点点头，说，嗯。
样子……还是那么的好看……
我接着说，我以前总觉得一定还有时间，一定还有明天……我就那么说着，一直一直说着，感到心里有一种堵塞了好久的东西正在渐渐灰飞烟灭……
……
……古舒达，在我心里，一直都有你……都很爱你啊……
……
都说完了，我就静静地等着他的判决。
他的判决就是一个有力的拥抱，和一句，我也爱你。
一刹那，我好像又忘了痛苦是什么……
……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东西，我都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给古舒达讲了那个传说，他问我有没有地方看不到暗红色的天空，我就告诉他有，我的故乡就从来没有……
我的故乡，没有痛苦的人啊……
……
F.终章·君问归期
那个时候，寒冷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跳着冬天的舞蹈，雅雷史安的王子殿下还处于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所以国王在盘算了半天觉得王子不太可能有危险之后，放心地批准王子的四个侍从放个假。
古舒达要陪赛西达返乡探亲，拿拉达要去自己的领地散散心，本就是雅雷史安人氏的积达要呆在家里养病，每个人对于这个假期都抱欢迎的态度。
积达把要远行的三位同僚送到城门口的时候，忽然很想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虽然知道假期结束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回来也必须得回来，可还是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
于是，他问拿拉达，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拿拉达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又问赛西达，你呢？
赛西达微笑着望向古舒达。
他又问古舒达，你说呢？
古舒达微笑着也望向赛西达。
……
三个人，三匹马，分道扬镳，还有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
……
君问归期未有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
（作者：素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