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九天

大过年的,放这么一篇阴暗的东西上来,觉得有点罪恶感。咱走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这篇文章各位将就着看。
注:知道会有些大人不知道这写的谁,干脆提前说了,秋笙,即下文的苏笙,都是指ZOISITE,安剑平……汗,姓安的大少爷,自然是王子殿下了……月晴……姓月的小姐,公主殿下是也。

秋水凤重回天津卫已经三天了。
秋水凤可以算平津一带有名的戏班子了,曹秋凤曹老板白手起家,用了十年时间,硬是将秋水凤从河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班子带成了大班子。闹长毛那会儿,天下动荡得紧,那曹老板费尽了心力才将秋水凤撑起来。想当年,长毛来了要杀,官兵来了也要杀,老百姓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也不知曹老板有什么通天的手眼,竟两边都讨好了,方才保住了秋水凤。不过,秋水凤红了之后,曹老板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一个女人家,苦撑了这么些年,到了了,该享享福了,偏就撑不下去了,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撑不住了,死了。
曹老板死了,秋水凤几乎在平津一带混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也是老天爷见怜死了的曹老板,一个从没露过面的小角红透了江北,自那以后,秋水凤就再没垮过。
秋笙秋老板,是现在秋水凤的台柱子。如今形势不同了,眼下是段政府老大,大清国早没了,八国联军那会生的秋老板,现而今,秋老板也是双十年岁。这秋老板可不一般,他小小年纪,就成了秋水凤的台柱子,您说他行是不行?奇的是,别人唱戏唱的角儿,是一辈子的事,唱花旦的你叫他唱老生,非砸场子不可。可这秋老板,他偏偏生旦净丑都能唱,虽然平日里多是唱刀马旦和小生,但若是戏班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救的场子没人不说好。您说,秋水凤能缺得了他么?
这秋老板跟常人生得也不同,见过水灵的戏子,见过俊秀的,可偏偏他就生地比别人美一截,他的眼睛是碧蓝的,面相白皙的很,看上去倒不怎么像中国人,有几分洋毛子的英挺,可偏偏那双眼睛,那鼻子那嘴唇,有模有样的,您又不能不承认他是中国人。总之,没哪个男人说秋老板不美,没哪个女人说秋老板不俊的。说他像女人吧,其实也不是,他眉宇间有股子英气,只是现今这世上,长的有他这么俊秀的男人不多了,所以说他像女人的。不过,若是秋老板唱刀马旦,上了妆,往戏台上那么一站,您也绝对看不出这是上一场唱了小生的人,顶多也就觉得这俩亲兄妹罢了。
您说,秋水凤有了这么个台柱子,能不红么?

天儿凉了,还没到深秋呢,秋池里种的法国梧桐就落了叶了。秋池不是个池子,听说是当年哪个京官给曹老板修的,送给曹老板了,往后一直作为秋水凤在天津卫的住处。
秋笙刚演了一场《泗州城》,下了台,还没卸装,就有人撩了幕帘。秋笙也不愠怒,只拿冷眼瞧了瞧那人:那人生得俊气,温润的眉眼,弯弯的唇角,像是要将秋天化开了去,只一笑,又仿佛是个春天。乍一看,像是个青年才俊,却还穿着学生装,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和贵气。
秋笙自然是明白,这又说不得是哪家少爷,得罪不起,便起身弯了弯腰权当施礼。
那学生模样的人连忙也弯了弯腰,脸红了一红,便开了口:
“您好。请问……您这里,要剧本么?……”
秋笙自小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却是独独没见过这种明明很贵气,却腼腆得跟小姑娘一般的学生,不禁对这人产生了好感。心里笑笑这人傻愣愣的样,嘴上却礼貌得很:“请问您有什么本儿啊?”
年轻人递上一本白皮的簿子,秋老板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拿了东西。
秋笙双手接过簿子,翻了开来,细看之下,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哪是戏啊,这是时下学生间流行的剧!
秋笙强压了溢到嘴边的笑,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粗略看完了,秋笙也不说什么,只端着礼问道:“请问您贵姓?”
那年轻人似是一愣,忙答道:“我姓安,叫安剑平。”
秋笙一面颔首,一面细细思索着,他突然想起来,听说北平有个安姓世家,据说大清国的时候还封过安平侯,这几十年世道动荡不堪,那安府也没了往日的显赫,但终究是不至于落没的,全仗了安家与北平的一大世家月家的关系。
想到这一层,秋老板脸上笑意荡漾了开来,目光却是凛凛地望向那安家少爷,轻道:“安先生,这本儿是好本儿,我跟我们班主去说说,您要是不介意,就把本儿留我这儿吧,若是说成了,秋水凤自当择个吉日开演的。”
那安家少爷听秋笙将他的剧本捧的那么高,眉眼里有了细细的暖意,道一声:“谢谢秋老板了。”
秋笙将剧本搁在了案头,问道:“安先生还有事儿么?”
那安剑平目光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礼道:“我进来得冒昧,只是为了递个剧本,秋老板喜欢,那我自然再欢喜不过,这就告辞,改天再来捧场。”
秋笙也不挽留,一手撩起帘子,笑道:“安先生慢走,恕不远送。”

送走了那安剑平,秋笙径自轻笑起来,那人端的腼腆,场面话却说得滴水不漏,想来是自小见过大场面的人。秋笙又无端嫌恶起来:这样的少爷,他见过不少,再腼腆的少爷,到底还是阔少爷!
秋笙自小苦练唱戏,无端的打骂更是挨了不少,谁能想到这小小年纪走南闯北,个中多少艰难辛酸!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好歹学乖了一点,自从在秋水凤红了之后,又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暗骂!面上递糖果,背后捅刀子的人他见过不少,他才二十岁,却觉得心里已老得古稀耄耋了。他也曾问过自己,自己为什么不生在阔气体面的家里,凭什么那些跟他年岁相仿的少爷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上学,听戏,可他早已看透了那些宅门里的破事儿!表面上越光鲜,骨子里就越男盗女娼!
他这样想着,又冷笑起来,这安剑平,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果子!
想到这一层,他仿佛失掉了力气,懒懒坐在椅子上,眼却瞧也不瞧那白色的簿子。

越往深秋,这天气却越干燥。
秋水凤连日在天津卫各大府宅塔台子,戏班子的人多少都有点吃不消。秋笙的嗓子都快吊哑了,好不容易得着个空儿休息一天,秋笙懒洋洋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这一连几日,但凡在外塔的台子,那安剑平都曾来捧场,没有一场落下,秋笙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倒再没来过后台。
秋笙拿眼瞅了瞅他的剧本,这故事倒是不错的,就是结局悲惨了些。那安剑平写的是一个歌女的风尘生涯,也曾显赫过,富贵过,倒了了却被逼死了。也不知那阔少爷怎么会想到写歌女,许是从小在风月场里混吧,别的不会,对卖唱的倒是了解。
秋笙一怔,酸涩的笑了,自己不也是个卖唱的么?
罢了,想这些做什么,还是好好休息,明儿还有个晚场要赶呢。

月色如水。
这戏散得晚,过了午夜,戏才唱完。
秋水凤的班主唐一瑞张罗着一群人往回赶,秋笙一人什么也没拿,慢悠悠在后面走着。
这天的月亮亮得很,秋笙不喜欢,秋笙喜欢黑黑的夜,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
在那样的黑黑的夜里,连呼吸都变得神秘。
秋笙是个喜欢神秘感的人。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不好。唱戏的时候,他总感觉有人盯着他,后来对上了常家大少爷的目光,他才知道这是那胖子的目光,猫见了耗子一般的目光。他被盯得不舒服,在台上时只盼能早早唱完了事,谁成想那个肥头大耳的猪一般的少爷竟跟到了后台,一双小眼睛肆意地在秋笙身上转悠。秋笙几欲发作,都暗自忍住了,心里却在暗暗发誓再也不进这常家宅门了。他是个男人,自然有男人的尊严,如今却被个丑陋的男人当女人一样肆意打量,他能不生气么?

这几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秋笙只管唱好戏,也不理那安剑平耍的什么莫名其妙的把戏,不料,这一日唱完了,那安剑平又跑到后台来了。
秋笙看看四周,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想来那阔少爷是与唐班主商量好了的,心里竟有些恼怒,便也不发作,仍旧笑吟吟对着那阔少爷行了个礼。
安剑平似已没了那日的紧张,可面上还是有几分腼腆,道:“秋老板,打扰了。”
秋笙眼一转,笑道:“安先生日日来捧秋水凤的场,这怎么是打扰呢,也不知安先生爱看哪一出?”
安剑平道:“秋老板的戏,我……都爱看。”他又似是觉得这话不妥,面上一红,舌头纠结在一起,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圆场。
秋笙听了却不喜,心中愠怒更盛,你倒是真把我当卖唱的歌女,调情调到我这里来了!心里虽怒着,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笑道:“安先生可折杀我了,平津一带好戏班子多的是,安先生如此抬爱,我代唐班主谢过了。”
安剑平面上仍是一派不安的神色,道:“秋老板言重了,秋水凤的戏唱得好,这是有目共睹的。”
秋笙也不接过话茬,道:“安先生剧本我看完了,想来安先生必定是大学的高才生,写的剧本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今儿正想跟唐班主说这事儿呢,安先生也不用心急,等这事儿定了,我差人到您府上去。”言下之意,这已经下了逐客令了。
安剑平正懊悔着说错了话,又听见秋笙下逐客令,面上稍微有些失落,却仍有涵养地点点头,道一声“谢过”,就告辞了。
那人走后,秋笙这才发觉自己妆还没卸,坐在镜前,怔怔看着自己,心里却将那人骂了千遍万遍。

入了深秋,秋池里的树上,叶子都落了,竟有几分隆冬的肃杀。
秋笙这一日得着空闲,心血来潮想到街上转转。
世道不好,街上乱哄哄的,秋笙转了个来回,也没见什么称心如意的东西,正琢磨着要不要往回走呢,眼见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剑平。
秋笙暗自恼着自己,大好的休息日不在秋池里休息跑上街做什么,却见对面安剑平见了他,眉眼舒展开来,温润地一笑。
安剑平走上前,道:“秋老板别来无恙。”
秋笙一作揖,道:“安先生这几日没来看戏,是忙什么要紧的事?”
安剑平道:“学校里有活动,抽不出空。”
秋笙笑道:“也不知道安先生是哪个大学的?”
安剑平道:“天津学院,我是学政法的。”
秋笙道:“不愧是大学生,这气质就跟别人不一样……安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去?”
安剑平却不答他话,道:“秋老板客气了,安先生听着怪不习惯的,叫我剑平就好。”
秋笙心里冷笑,却道:“那怎么好,安先生是体面人,又是大学生,秋笙只是个小小戏子,怎敢如此造次?”
安剑平苦笑道:“人和人之间是没有等级之分的,况且……我把你当作朋友。”
秋笙心里一惊,正色道:“安先生这话言重了。秋笙谢谢您的好意,咱们江湖上的人有个规矩,朋友二字不可随便说,说了便是一辈子的事,若有对不起朋友的事,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安剑平却笑了,继而正色道:“我一向是觉得你与旁人不同的,心里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也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反正我自当是遵守你们江湖上的规矩,说了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
秋笙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重新忖度起这人来,虽然是大家少爷,却一点没有少爷的架子,这番话又说得真诚,想来前几日那些话也是无心说的,他可能真喜欢自己唱的戏也说不定。想到这里,秋笙心里不禁涌起丝丝暖意。
不待秋笙答话,安剑平又道:“今天能在这碰到秋老板,也是缘分,不如秋老板去我家坐坐,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秋笙一转念,竟一口答应下来。那安剑平自然是喜上眉梢。一路上二人聊着天津卫的风土人情,不觉已来到安剑平的住处。

秋笙以为安剑平是阔少爷,他的住处自然是很豪华的,不想竟然是一座小楼里的一间小公寓,那墙灰蒙蒙的,有些脱粉,摆设简单得很,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两三把椅子,如此而已。
安剑平一面搬出椅子,一面说:“地方小了点,不太能见人。”
秋笙摇摇头,道:“只是想不到您住这样的地方。”
安剑平道:“我出来求学,本就不是来享受的,平日里家里也会寄些钱,租个房子,解决伙食,刚好。”
秋笙奇道:“那您哪来的钱看戏呢?”
安剑平一怔,笑道:“平日里有空闲,可以在学校做些零工的。”
秋笙坐下,只拿眼瞧着这屋子里的摆设,又拿眼瞧瞧安剑平。安剑平递给他一杯白开水,道:“你瞧我做什么?”
秋笙摇摇头,道:“以前我小看你了。”
安剑平一挑眉,道:“哦?怎么小看我了?”
秋笙道:“我一直以为你与那些少爷没什么两样的,可没想到你是个特别的人。”
安剑平也坐下,笑道:“怎么个特别法?”
秋笙道:“你……与他们不同,虽然是个少爷,却没有少爷的坏脾性。”
安剑平道:“我在大学里学到很多自立的本事,将来我毕业了,就不想依靠家里了,自己闯天下,如今这些,算是提前练兵吧,毕竟早晚要离开家里的。”
秋笙道:“我自小在江湖上混,也见过好脾气的少爷小姐,可他们都不会……像你这般自立的。”
安剑平道:“依靠家里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嘛。对了,我看你也不对我说‘您’了,你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了?”
秋笙一怔,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回答好。
安剑平却笑道:“不说话便是默认了。真好,我心里真欢喜。”
秋笙白他一眼,咕哝道:“真是个无赖……”
安剑平听了,哈哈大笑,道:“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不唱戏的样子,你长得真俊气,要是往我们学校走一圈,肯定有很多女学生对你芳心暗许。对了,你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洋人,这是为什么?”
秋笙一听,神色稍暗,低声道:“听我娘说,我爹是个洋人。”
安剑平道:“哦?中外通婚?倒是少见。”
秋笙冷笑一声,道:“什么中外通婚,是我爹强要了我娘,生了我,我从小就不招人待见,都说我是洋人的野种。我娘也不喜欢我,说是看到我就恨。”
安剑平听了,神色一变,轻道:“对不起……”
秋笙继续冷笑着,道:“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娘后来不要我了,我在江湖上沦落了一年多,后来一个唱戏的收了我做徒弟,再后来,我跟了好几个师傅学唱戏,然后到了秋水凤。我离了她一样活得好好的,谁要她疼……我爹娘都不是东西……我恨他们!谁要他们疼……”话到最后,竟隐隐带了些哭腔。
安剑平听着他的话,越来越心疼,又见他隐隐像是要哭,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拍拍他的肩,只觉得他单薄的什么微微有些颤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笙说完了,一仰头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个精光,平静下来,淡淡道:“剑平,你这样待见我,我很高兴,谢谢你……在秋水凤呆了这么些年,这戏班子里的钩心斗角,我看得厌了,从来没有人真心待我,真的谢谢你……”
安剑平柔声道:“谢我做什么,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就当真心相待,你若是不喜欢唱戏,你就不唱了好不好?我看你也是认得字的,想来也学过一点东西,我教你一些,谋个生计。”
秋笙摇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了。我不唱戏,能到哪里去呢?不唱戏也是个飘零,在秋水凤也是个飘零……”
安剑平道:“莫要这样说,人人生而平等,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再说如今民族不振,正需要许多仁人志士共同寻求良方,你在江湖上人脉广,一定可以有所助力的。”说到最后,眼里闪着理想的光,语言也渐渐激昂起来。
秋笙见了他这个样子,心里竟有些异样的感觉,慌忙低了头,支吾道:“这事儿……再说吧。剑平,跟我说说你家,好么?”
安剑平也不勉强他,道:“好,你回去想想罢。至于我家……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就那样儿。”
秋笙知道他是怕说了勾起秋笙的心酸,心中一暖,道:“剑平……你看过戏,却没写过戏文吧?”
安剑平道:“怎么?我不是给你一本么?”
秋笙笑道:“那哪是戏文,那是剧本呢。我知道你们学生就爱写这个演这个。若要秋水凤演出来,还得改成戏文。”
安剑平自嘲地笑了,调侃道:“我不爱看戏,只是觉得你唱得好才去看看。你看,我连戏文跟剧本不一样都不知道。”
秋笙道:“不打紧,我帮你改改,应该不成问题的。”
安剑平道:“这样再好也不过了,谢谢你。”
秋笙道:“朋友之间,说什么谢呢。”说罢,面上漾开一丝微笑。
安剑平见了,也笑起来,道:“是啊,朋友之间。秋笙,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秋笙淡淡到:“剑平,其实我不叫秋笙……我娘姓苏,我也应该姓苏的……因为当了秋水凤里的头牌才将苏改作秋的。”
安剑平道:“那……苏笙,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苏笙道:“有什么不好说的,说罢。”
安剑平道:“我知道……其实你还是很想念你母亲,是不是?虽然她抛弃了你,但毕竟是你母亲,你对她……到底还是有感情的……”
苏笙一听,别过脸去,涩道:“我对她有感情?……哼,谁希罕她?”
安剑平道:“你越是这样说,我便越是知道你对她有感情,她住在哪里?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她罢。”
苏笙一怔,眼泪竟漱漱地流下来,哽咽道:“她……早死了……要是能看她……我早看了……我进了秋水凤,本想去找她的……可是……”
安剑平懊悔自己又提到了苏笙的伤心事,连声说着对不起,又给苏笙找来手巾,好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苏笙很快平静下来,道:“这些事,我对谁也没提过,憋在我心里也很久了,如今说出来,心中也好过些。”
安剑平叹道:“何苦勉强自己呢……你也不容易,朋友一场,以后若有不快,就跟我说,好不好?”
苏笙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哄个小孩子,道:“我不是小孩子,好歹是个男人,若是有了点事就跑到你这里来,你倒当我是个娃娃。”
安剑平笑道:“你可不是个娃娃,我看你的样子,也就是十八岁吧。”
苏笙道:“你才娃娃!我都二十了!”
安剑平奇道:“那你岂不是只比我小两岁?不过你还是比我小,嘿嘿。”
苏笙听他笑得无良,一拳打在他肩头,破涕而笑。

一连几个晚上,苏笙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别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改那个剧本。
他细细看了一遍那故事,确实是不错的。改到最后,他长舒一口气,放下笔,看看自己和安剑平的作品,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
又细细看了一遍,苏笙越看心中越欢喜,竟拿起腔调将最后的一句戏文唱了出来:
这天地、黑压压竟也似十八层地狱,倒是那落日残阳红似血。不如叫、那烈火滴落这罪恶人世间,烧它个干干净净成永夜!
痛快!
苏笙揉揉太阳穴,吹了灯,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秋天就快过去了,人们都换上了厚衣裳,秋池里一地落叶,院子里只剩下枯枯的树干。
苏笙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除了唱戏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下了场子他总会时不时到安剑平那里去,戏班子里的人问他的去向,他总是笑而不答。
别人都说,苏笙找到喜欢的姑娘了。
苏笙觉得好笑,他从小到大都在各个戏班子里,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他会为个女人这样子?
安剑平是他的朋友,他也只有安剑平一个朋友,有空闲他自然要去安剑平那里。难不成跟这些人混在一起?
到了安剑平住的那小公寓门口,苏笙轻轻扣门,却不见回应。
出去了?干什么去了呢?一般他都在的。
苏笙想起这几日他和安剑平一起讨论那戏文,想起柔柔的灯光下安剑平伏案写字的样子,脸上不禁有了笑容。
这时,屋子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吱呀”一声,门开了。
安剑平脸色苍白,步子虚得很,看上去像是病了。
苏笙连忙扶住他,却觉得他的身子烫得很。
苏笙急道:“发烧了?吃药没有?”
安剑平无力地点点头,苏笙忙把他扶进了屋子躺下,关上门,为他倒了杯开水,正忙着,却听见安剑平虚弱的声音:“别忙了……我不打紧……就是感冒了,吃过药了……休息一会就好……”
苏笙坐在床边,帮他整了整被子,嗔道:“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安剑平虚弱地笑笑,平日里温润的眸子这时没了光彩,想是高烧,定然很难受的。
苏笙见他虚弱的样子,关切道:“你还是睡吧,我在这照看你,不舒服就叫我。”
安剑平点点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苏笙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静祥和,心中又生出一点点欢喜。他细细看着安剑平,这样子,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努力想想,却又想不起来。看着看着,苏笙心里想:要是能这样一辈子守着他,该多好!
苏笙被这奇怪的念头吓了一跳,苏笙呀苏笙,他安剑平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干什么要守护他一辈子呢?
可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念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他只感觉这话跟安剑平是有关系的。
想到这里,苏笙甩甩脑袋,这都什么跟什么!天色渐暗,还好今晚没有晚场,也罢,就在这里照看他吧。

守了一个多时辰,安剑平仍没有醒来的迹象,看样子,他只怕是要睡到大天亮了。苏笙只觉得肚子饿了,又想给安剑平买了晚饭便离开。
待他回到安剑平的小屋子,却发现安剑平已经醒了,他放下晚饭,说:“晚饭我给你买好了,你好点没?”
安剑平微笑道:“好多了。”
苏笙点点头道:“那就好,我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安剑平却拉住他的袖子,轻道:“不要走。”
苏笙有些惊诧地看着他,这样的他完全不像平日里的样子,烧糊涂了?苏笙却没说什么,点点头道:“好,我不走。”
安剑平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可他却坐在桌边,一面喝着水,一面问苏笙:“这几天我没有看你唱戏,你也来得不勤,一切都还好吧?”
苏笙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我几天没过来,你就病成这个样子。”
安剑平笑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是病了。这几天老是想着你,上课也总是想着和你一起改剧本的样子。每天都盼你来,你若是来了,我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欢喜,你若是不来,我心里就总是失落忐忑。想你的时候,有的时候心里突然很欢喜,想叫出来,有的时候又觉得心里忧虑难平。我这是怎么了呢?”
这几句话说得苏笙心里抨抨直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说出这些话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只好笑道:“你可不是病了,竟对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胡话来,烧糊涂了吧?别是把我当哪家小姐了。”
安剑平摇摇头,正道:“苏笙,你相信我,我想,我是喜欢你罢。”
苏笙先是一惊,继而有些明白了,原来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我的!他冷笑道:“安少爷,我苏笙是个戏子不错,可也不是任人侮辱的!你不把我当朋友也罢,苏笙也自知高攀不起,但你也不必如此折辱苏笙!”
安剑平惊异地望着他,道:“你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言语间竟有些局促。
苏笙见他的样子,心中却摇疑起来,却仍旧冷冷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安剑平低着头,有些慌乱地说:“阿笙,你——你信我罢,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是不喜欢我,我……”
苏笙冷道:“你怎么样?”
安剑平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中充满坚定,热切道:“我会像往常一样待你的,只希望你不要不理我便好。”
苏笙久久望着他热切的眼眸,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脸红了么?苏笙不禁退后一步,又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和脚尖。
苏笙啊苏笙,你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倒脸红起来了,你慌张什么,这人只是一时烧糊涂了,糊涂的人说的话能当真么?他……他是个男人,和你一样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对个男人动心呢?他烧糊涂了,你不要也跟着他一起糊涂!
定了定神,苏笙只对安剑平柔声道:“剑平,你……烧糊涂了,你还是好好休息罢,有什么事,咱们改日再说,好不好?”
安剑平却倔强地站起身来,急道:“我很清醒,阿笙,你看着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你怎么不信我呢?”
苏笙又退后一步,摇着头,说:“我和你都是男人,你……要不是烧糊涂了,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安剑平神色柔和下来,眉眼里聚起些淡淡的忧伤,轻道:“原来是这样。我……喜欢的是你,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是喜欢你……”
苏笙见了他眉间的温柔和忧伤,心里竟有些隐隐的不安,只得低了头,支吾道:“我……剑平,我——”
安剑平退一步,坐了下来,温柔地望着他,对他说:“也罢。你还是把我当朋友的——是不是?”
苏笙听了安剑平语气里的温柔,心中一软,点点头。
安剑平听了这话,对苏笙温柔地一笑。
苏笙又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笑的,笑地温润、内秀,直让人暖到骨子里去,又让人顿觉清新舒爽。苏笙见了这样的笑,本就乱如麻的心里更乱了,只让他觉得压抑,觉得不安。

苏笙第一次这样狼狈地落荒而逃。
从安剑平家中出来,一阵寒风袭来,苏笙才觉得自己脸上的热褪去一些,他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剑平的笑容,他的心又随之抨抨跳动起来。苏笙甩甩头,想努力把安剑平从脑子里赶出去,却不想往昔的一幕幕都浮出了记忆的水面,只让他觉得更慌乱了。
接下来的几日,他不敢到安剑平那里去,原本指望安剑平学校里的事还没完,却能天天见到安剑平在秋池外等候着,他想逃,却总是鬼使神差地去见他。自己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他这样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解释,却忽略了自己看到他却仍旧会脸红的事实。
他从没许过安剑平什么,可安剑平一如既往地待他好。安剑平真是个温柔的人,也知道怎样对待苏笙才会不叫他生气。苏笙心里一直暗暗感激着他:他对苏笙不像对别的男人,可也不像对女孩子一般宠溺着疼爱着,他把苏笙当朋友一样尊重,又当弟弟一样关照,还隐隐有些对待恋人的温柔。叫苏笙只觉得,从小到大,只有安剑平对他最好。苏笙偶尔也会想想,自己在江湖上漂泊了这么些年,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有心事也不能对人说,这样的日子也过累了,能有安剑平这样的人照顾自己,也是一种幸福。这样的想法,苏笙从不敢多奢望,连想一想,苏笙都觉得叫人难堪,再怎么说,他和安剑平都是男人,两个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转眼间,冬天到了,秋池里也比秋天里冷清了些许,苏笙也因此清闲了许多。这天恰好那戏文也改得差不多了,苏笙便找到了唐班主,跟他说了戏文的事儿,好说歹说,唐班主才答应下来,苏笙正欢喜着想去准备,却被唐班主叫住了。
唐班主冲苏笙挤挤眉毛,低声道:“我听说,你最近和安家少爷走得近?”
苏笙面上微红,道:“哪有。只是偶然认识了,觉得有些意气相投而已。再说了,我认识的少爷小姐还少么?”
唐班主心照不宣地挤出个笑,他本就长得黑瘦,这一挤眉弄眼,更是越发难看。苏笙只听他道:“阿笙啊,富贵了莫忘了我们啊……”
苏笙压抑着心中的厌恶,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要说富贵,我怕还早呢。”
唐班主故作神秘地说:“不早,不早,说不准啊,就快了。”
苏笙也不答话,借故走开了,这心里却隐隐地生出些不安来。

第二日清早,唐班主就张罗开了新戏的事,苏笙正背着台词呢,却见唐班主手里拿着个大红的帖子,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对苏笙说道:“阿笙啊,今晚正好没戏吧——”
苏笙道:“有什么事么?”
唐班主的小眼睛转了一转,道:“听过我们戏的常端生常少爷,你记得吧——”
苏笙想起那人,一阵反胃,冷道:“他?他怎么了?”
唐班主道:“他点了你的牌子,请你今晚到他府上去。”
苏笙道:“去做什么?”
唐班主道:“说是去作客——其实还不是陪酒么?”
苏笙皱起眉头,冷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只唱戏,不陪酒。我不去。”说罢,转身要走。
唐班主慌忙拦住他,笑道:“他可不比别人,这常家的手眼,通着天呢!我们一个小小的戏班子,怎么好拂逆他的意思呢?——再说只是叫你去陪酒,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这唱戏的,谁个没给人陪过酒?——你就应了吧。”
苏笙瞧也不瞧他,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去。”
唐班主却拉下脸来,怒道:“一个唱戏的还讲什么清高!人家常少爷叫你陪酒那是瞧得起你!头牌怎么了,头牌也是个戏子!你别把自己当根儿葱!我告诉你,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苏笙听他话里竟有强意,又羞又恼,竟一头冲了出去。
秋池外边,安剑平候着他,却见他一脸怒容,脸涨得通红,忙拉住他刚想开口相问,却被他一拽,竟是飞奔到安剑平的住处。
安剑平给他倒了水,好言好语劝解着,好不容易等他平静下来,想问个清楚,却被苏笙淡淡回了。
苏笙何等心高气傲,这样的事,怎么会说与安剑平听!他只摇了摇头,安剑平既知他不愿说,也不多问,只大胆拉着他的手,不住柔声劝慰他。
许久,苏笙才察出自己的手尚在安剑平手中,一惊之下想将手抽出来,不想安剑平却拉住不放。他抬眼碰上安剑平写满温柔的眼眸,慌乱之中又只好将眼垂下去。安剑平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屋子里静地苏笙可以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苏笙只觉得有些沉醉,心中竟隐隐希望着时间就此停住。
许久,安剑平才沉声道:“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不要再唱戏了,好不好?”
苏笙心里暗地拿定了主意,待安剑平那戏文演出之后,就离开戏班子,也许和安剑平一起,就算不在一起,自己也总可以谋生的。于是他点点头,道:“等你的戏文演出以后,我就不唱了。——我想亲自唱一次,毕竟——是你写的戏。”
苏笙说完这话,只觉得手上一阵阵暖流传来,一时竟失了神,等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被安剑平轻轻环抱着,颈间可以感受到他温润的呼吸。苏笙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和坦然,只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失了力气,竟也不想脱开,且纵容自己在那温暖的怀里寻求个心安。

第二天早晨,苏笙才回到秋池。他和安剑平什么也没发生,他睡在安剑平的床上,安剑平则坐在椅子上凑合了一晚。苏笙想起早晨东方微明之时,他看着安剑平静静的呼吸,心里又是一阵异样。自己大概真是喜欢上他了罢,这情字真是叫天下人都逃不开,它来得无声无息,叫人毫无准备,却叫人心生希望和欢喜,苏笙细细体味着这种感觉,只觉得感情一事,确非人力所能控制。
他又想起他和安剑平谈着他的理想,年轻的剑平胸中有大志气,也让他受到了理想的鼓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是有些意义的!剑平说他心地好,在这尘世中保持着自己的一份单纯,叫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是很荣耀的!剑平要他和他一起,去实践他的理想,去改变这个令人厌恶的社会!苏笙只觉得自己胸中,第一次这样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于未来的理想和信心!
想着想着,苏笙不觉间已到了秋池的门口,叹口气,日子还是要过的。
苏笙只想悄悄回房间,却不想碰到了唐班主,那班主见了苏笙面上一紧,却又松将下来,好言地跟苏笙打个招呼。
苏笙只听那班主道:“阿笙,昨儿晚上你倒是可以直接跟我说啊,我帮你回了就是了,何必端着这面子呢?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和安少爷的事儿了。”
苏笙诧道:“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你们不要瞎想。”
唐班主当他拉不下面子,暧昧地一笑,道:“话说回来,阿笙,你知道,这年头谁想混下去都不容易。常少爷那边我昨儿帮你回了,常少爷面上可不大高兴,今儿晚上他还想请你去。阿笙,咱们秋水凤这么多年才——”
苏笙打断他说:“您想说什么?”
唐老板道:“你看,这常少爷跟天津警界法界黑道白道都有关系,听说——还跟日本人有通节呐!他要想整死咱秋水凤,那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阿笙,咱们秋水凤这么多年,不能毁在咱手里不是?你看看这么大的戏班子,可就全指着你一个人哪。”
苏笙冷冷瞧着他,道:“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从不陪酒,这您是知道的。”
不料那唐班主竟脸一皱,一副苦哈哈的样子,说:“你要是不去,咱们戏班子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你说好歹你在秋水凤两三年,你忍心看着这么大一帮子人喝西北风吗?你跟安少爷有交情,自然是不打紧,可我们除了秋水凤,还能上哪儿去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大家家里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忍心叫他们都跟着我们喝西北风吗?再说了,也就是陪个酒,席散了你就回来。你就当行行好成不成?我求你了成不成?”说着竟要俯身跪下。
苏笙毕竟是江湖上的人,他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谁想混下去都不容易,这生存的艰辛他比谁都体会得深,确实,这些戏子中不乏姑娘和孩子,离了秋水凤,叫他们去哪里?叫他们像他一样在江湖上飘零,他心里确是不忍。他抬眼看了看这秋池,还有人忙来忙去准备安剑平的那戏,若是他不答应,秋池可能明天就被拆了。思量再三,叹口气,扶住了唐班主,沉道:“也罢,我去便是。”
唐班主那厢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点着头,道:“好阿笙,我谢谢你了。你看你好福气能跟常少爷攀上交情,多少人想都想不来……”
苏笙不愿见他那令人厌恶的样子,只淡淡地回一句,转身离开了。

这天气说变就变,前上午还干燥的紧,这下午竟变得闷闷的,想来是有一场大雨。
苏笙心里毕竟有些不快,背完了戏文,便只身到了安剑平那小屋里,却瞧见安剑平正笑呵呵地摆弄着什么。
安剑平抬眼见是苏笙来了,忙将手上的活计停下,拉着他的手说:“阿笙,你来啦。我正琢磨着去找你呢。”
苏笙一笑,道:“这是什么?”
安剑平笑着拿起他手上的活计,原来是一套衣裳。苏笙却瞧着这不像中国人的衣裳,灰蓝色的,襟子偏右,倒像那洋人的军装,又有些像制服。
安剑平道:“我们学校要演话剧,这是服装,这儿还有一套呢,你瞧瞧。”说着安剑平拿起搭在木椅子上的那套黑色的衣裳。那衣裳设计得复杂,还有欧式的斗篷和坎肩,想来是什么贵人的衣裳吧。
安剑平又道:“阿笙,你试试看这衣服,你穿着肯定很好看。”说着,就转身出去了。
苏笙看看这两件衣裳,心里只觉得那件华贵的衣裳是不适合他穿的,于是就挑了那件蓝灰的衣裳。那衣服穿在身上,却非常合身。苏笙看看自己,招呼安剑平进来。安剑平看了他,眼里满是笑意,道:“真好看。你本来长得就有几分像西方人,这衣服是再合适不过啦——不过,你怎么不穿这件呢?”
苏笙摇摇头道:“这衣服太华贵,不适合我穿——你要是穿着,定然很合适的,你穿上看看。”说着背过身道:“我不看你,你快穿上叫我瞧瞧。”
安剑平换衣服很快,不消一会就换好了。苏笙转过身来,却见安剑平穿着那件衣裳,器宇轩昂,竟很有几分威而不霸的王者之气。苏笙一看之下,竟觉得安剑平很像一个特别重要的人,那人的面目却一直模糊着,叫苏笙想不起来。
苏笙定定神道:“你们这演的什么呢?”
安剑平道:“一个西式话剧,你瞧,我要穿这衣裳去演呢,他们叫我演一个王子,你看我像么?”
苏笙点点头道:“像,太像了,你叫人一眼看上去就很尊敬的。”
安剑平正笑着,却听见有人敲门。
开了门,却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安剑平,笑道:“阿卫,可找到你啦!”
安剑平也笑着回道:“小兔子,你怎么来啦——也不知会我一声儿。外边风寒,快进来。”
那姑娘进了门,放下包,道:“我找到元基哥哥,元基哥哥告诉我你住在这儿,我很想你,马上就过来啦。”
苏笙端详着这姑娘,这姑娘生得娇俏可爱,让人一见就喜欢。瓜子脸杏仁眼,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长长的头发泛着自然的金黄,头上扎两个团髻,笑起来如同月亮一样的美丽亲和。
那姑娘说着,眼睛又转到苏笙身上,笑意更盛,道:“这位是阿卫你的朋友吗?长得真好看——比阿卫还好看!阿卫快给我介绍。”
安剑平哦了一声,笑道:“小兔子,这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叫苏笙。阿笙,这是月晴,我一直叫她小兔子。”
月晴?北平月家小姐?苏笙心里暗是一惊,却微笑这点点头道:“月小姐好。我是安剑平的朋友,请多关照。”
那月小姐笑着对他行个礼,道:“苏先生好。既然是阿卫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啦。”
安剑平瞧出了苏笙眼里些微的不解,道:“我和月晴从小就认识的,她就像我的亲妹妹。我还没有告诉你罢——我的小名儿叫阿卫的。”
苏笙心里似是有些明白了,这样的亲热,他们的关系想来也不一般,面上却不作色,道:“剑平,我想找个地方将这衣裳换了。你既然有朋友,我就不打扰了。”
安剑平怕苏笙不高兴,正想解释,却迎上苏笙含笑的眼眸,知道他必定是有所明白的,又见月晴肯定要和自己聊上半天,也就不留苏笙,只带他到了隔壁的卫生间,对他说道:“阿笙,我自小是把月晴当妹妹的,你不要疑心,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苏笙笑着摇摇头道:“我怎么会疑心……北平月家和你家关系好,这我都知道……你还是快进去,莫叫她等久了。对了,我晚上有些事,我看,她在这里,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安剑平点点头道:“谢谢你。这衣裳是多出的一件,我觉得好看,便买了来,本来就想跟你应该很配的,如今就送给你罢。”苏笙接过,安剑平见他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等他换好了衣裳,送他到了楼梯口。
苏笙下了楼,只觉得胸中闷闷的,不知怎么的,竟感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

常家大宅这一晚热闹非凡,豪华的宅院里欢声笑语,却驱不走人心中的寒意。
酒过三巡,常少爷已经有些醉了,一双大手几次欲摸到苏笙身上,都被苏笙不着痕迹地躲开。那常端生却也不恼怒,一双小眼睛眯起,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不知不觉已到了午夜,常家送走了客人,苏笙见时候也不早了,正欲起身告辞,却被常少爷叫住,那少爷醉道:“秋……秋老板……我前些日得着个宝贝……我……觉着跟秋老板相配得紧……秋老板……不如……不如跟我去看看……”
苏笙笑道:“常少爷,秋笙哪敢收您的宝贝,您还是自己留着娱乐。这天儿也不早了,我明儿还有早场,这就告辞。”
那少爷却拉着他,道:“秋老板……你给,给我这个面子!你不收,就是瞧不起我常某人!”
苏笙一转眼,道:“我哪敢瞧不起您哪。本来我们江湖上混的就全仰仗您啦,还要收您的东西,这怎么好意思呢?”
常少爷却赖道:“秋老板……就当,就当我常见某人送的见面礼……谢谢你今晚陪我喝酒啦!”
苏笙本就心中怒火中烧,又听他说起陪酒,怒极反笑,心道自己好歹是个男人,他姓常的再无赖又如何?看来今天不收他的东西他就不让走了,便说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常端生见苏笙答应下来,便带了苏笙穿过厅堂,来到东厢门口。苏笙见门口有两个仆人候着,心里总觉得不安,又想起今儿不收他东西走不成,只好硬着头皮跟常端生走了进去。
熟料,苏笙刚走进门,这门竟被关上了,苏笙脸色一变,再瞧那常端生哪有半点醉态,一脸淫笑望着他道:“小笙儿,我想你好久啦!”说罢竟向苏笙扑来。
苏笙大怒,一闪身,一拳打在他身上,转身去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苏笙使劲踹门,那门却纹丝不动,却听见常端生在背后说道:“小笙儿,你放心,今晚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苏笙猛地转身,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常端生,心中的怒意全都化作拳力,直向常端生袭去!
那常端生身子滚圆,哪里避得开苏笙这几拳,可他到底皮肉厚实,苏笙也只是唱戏学了几招,没学过真功夫,这几拳打下去,只令常端生哼哼几声,再要出拳,竟发现自己气力全无!
常端生虽未受伤,却从小骄横惯了,如今被人打了这几拳,疼得龇牙咧嘴,却兀自淫笑道:“我早布好了麝香在这屋子里,你今天断然是走不出去了!还不如从了我,我一定好好疼你……”
苏笙扶着桌子站定,吼道:“你!无耻!变态!”
常端生却怒道:“你个小贱人,我花了大价钱买你一晚上,那是你的福分!别给自己立贞节牌坊,你在安剑平那里做得,在我这里做不得?”说罢,一巴掌朝苏笙招呼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唐一瑞早把自己卖了!
常端生欺近过来,拿手抚着苏笙的脸,道:“小笙儿,不要自讨苦吃……打你我也心疼啊……”
苏笙一张口,狠狠咬住常端生手指,常端生疼得哇哇乱叫。好不容易将鲜血淋漓的手指从苏笙嘴里抽出来,反手狠狠打在苏笙脸上。接着将苏笙推到床上。
苏笙一面大声咒骂着,一面用力想坐起身来,却是没有半点力气。那常端生听得恼怒,拿枕巾堵了苏笙的嘴,凑上前去……

剑平!剑平!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救救我!剑平……剑平……
疼……好疼……身上疼,心里也疼……我不要!不要!剑平,救我……
剑平……救我……

轰隆一声,天上一个惊雷,照得夜空雪亮,却没有办法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终于销声匿迹。
滂沱大雨冲刷着这黑压压的天地,也冲刷着踉踉跄跄的苏笙。
苏笙突然笑了,空旷的街道上,只见他一人站在雨中,仰天大笑。
这笑声竟像那冤死的鬼魂,凄厉无比,穿透了九霄,却被雷声掩盖。
苏笙脸上淌满了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衣衫下摆沾满了血污,任这滂沱大雨也冲刷不去。
闪电一个接一个打在云层之中,一闪一闪,照亮了苏笙苍白的脸庞。那双美丽的眸子竟如鬼魅般空洞!
“哈哈……”苏笙凄厉地笑着,全然不顾自己嘶哑的嗓音,这喑哑的笑声,竟似从九泉之下飘出来,回荡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想要冲破厚厚的黑云,直冲向天阕去……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自己洗干净……苏笙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的身子,可还是脏!
怔怔盯着水中自己的脸,伸手将十余年来每天都戴的假发取下,一瀑耀眼的金色倾泻而下。
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碧蓝的眼睛,金色微卷的长发。他突然恨死了这张脸!
正是这张脸,竟让他遭受这样的侮辱和折磨!他的自尊在那一刻碎了满地,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苏笙了……
本以为能干干净净退出这戏班子,找个好活计谋生,可心底却有了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身上的伤不久便会愈合,可心里的伤呢?
他茫然地想着将来,他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呢?又想起安剑平温润的眉眼,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痛。
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苏笙了!常端生、唐一瑞,你们欠的债,我要叫你们血来偿!

那唐一瑞见到苏笙那遭罪的样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几日来不敢与苏笙说起这事,却见苏笙对他除了冷淡些,也什么特别的恨意,心里也宽慰了许多,他想反正苏笙是个男子,又不会招致什么问题,反正他与安少爷也有交情,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接着又想,戏子到底是戏子,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确是不假,有了常少爷,这几日便不见那安少爷了。
苏笙却觉得没脸见安剑平,如今见了那戏文,都会觉得心酸,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干净的苏笙,他……他要是知道了,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待自己呢?这样想着,每日便只发了狠似的练戏,安剑平来见他,他也总会推脱说正在排戏,生怕他看出一点端倪来。

眼见着入了隆冬,天气肃杀起来。北方的冬天不似南方,这天津是三天一场大雪,两天一场小雪。
戏班子里的人都觉得苏笙变了,变得阴冷,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排戏的时候动辄就发火,大家隐约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谁都不敢明着提起。苏笙自然是知道,戏班子里的人对他有不屑,有嫉妒,有漠不关心,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的好话。
他该,这就是他的命,他一个戏子还作什么清高呢?心比天高?狗屁!这世道人命都跟草芥没两样,谁还管他一个戏子有什么尊严?他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自己是头牌,有安少爷撑腰就横起来了,偏偏老天待他优厚,又叫他得了常少爷的宠。男人?男人不也一样可以当狐媚子?这妖孽!

苏笙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到安剑平家中走一趟了。
街上的风刀子一样,刮得苏笙的脸生疼,他一路上见着几个学生,他们见了他,便拿怪异的、不屑的眼光盯着他,指指点点。苏笙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加快了脚步,朝那小楼走去。
上了楼,远远的便听见那小屋子里有人在说话,苏笙见安剑平有客人,有些失落,转身欲走,却隐隐听见几句话飘来,“……跟那个戏子……阿晴还……今年你府上……”
苏笙隐隐觉得与自己有关,可又听不真切,便轻轻走上前去,附耳过去,却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卫,你知道我们学校的人都怎么说吗?”安剑平却是沉默,那人继续道:“他们都说你被这戏子迷惑了!我们都是接受过新思想的人,这唱戏的是祖制流传下的营生,且不说他是个男人,就算不是男人,你跟个戏子混在一起,哪里像个新学生!”
安剑平沉道:“我不管他是不是戏子,我喜欢他……这跟新思想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平时不都说,要自由恋爱么?”
苏笙听得心中一暖,他终究还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只听得那人又道:“自由恋爱是为了追求健康的爱情!两个男人这根本就是畸形的爱情!”
安剑平却沉默了。那人接着说道:“阿晴喜欢你,这你知道,你们两家自小就指腹为婚的,好,自由婚姻,我们且不说这一层关系,你当真忍心伤了阿晴的心?”
安剑平道:“我不想伤她的心——可……”
那人打断他道:“那好,你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阿晴?”
安剑平沉默良久,道:“我是把她当亲妹妹一样来爱的。”
那人道:“你对阿晴还是有感情的,对不对,不管你怎样来爱她,你终究是爱她的,是不是?”
更久的沉默,安剑平缓缓道:“是。”
苏笙在外听得一愣,却听得那男人又说:“好。我再与你说一层关系。我父亲在你安家当管家,我也听到一些你家生意的说法。你家古意轩的总号连年亏空,津号也快撑不下去了,你以为你安家的门面是谁在撑着?月家!”
安剑平苦笑道:“元基……你不要……”
那名为元基的男子又道:“月家现在是阿晴的母亲在管,你以为她这样倾力助安家为了什么?你若是不与阿晴成婚,照这么亏空下去,你安家早晚得姓月!你若是与阿晴成了婚,这安家和月家的产业,还有你的一半。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钱,可是你总得替你的爸妈着想啊,你想叫他们晚年无家可归?你安家这么大一家子,可全指着你呢!”
苏笙听得心惊,却听安剑平慌道:“我……我去跟阿晴说清楚,伯母她……”
元基道:“就算你跟阿晴说,又管什么用呢?你也知道,伯母虽然是个女人,却比男人还厉害。你以为阿晴劝得动她?”
安剑平沉道:“元基……我不能对不起阿笙……”
元基道:“什么叫对不起!他许过你什么?你这样喜欢他,他喜欢你么?戏子无义,你自己都说这几日觉得他怪怪的,不大搭理你。你怎么对不起他了?他是个男人,又不是不能生存,又不是没了你活不下去!卫你给我清醒点好不好!”
元基的话一句高过一句,苏笙听得心里一浪接着一浪,他会怎么说呢?他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他这样喜欢自己……
半晌,只听安剑平平静道:“元基,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想……过几天我会跟你回北平……不管我作什么决定,我一定会回去说清楚……”

苏笙失魂落魄地回到秋池,谁也不理,趴在自己的床上半天没有声响。
他会怎么决定?他会离开自己么?他……他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可是……
苏笙就这样胡乱想着,连饭也没吃,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大清早了。
苏笙望着窗外,一片肃杀的景象,秋池的墙拦住了外边的景色。苏笙只觉得全身脱了力气,心里乱极了。他始终希冀着剑平不离开他,却又时时害怕着他会不辞而别,回到北平。他念着剑平待他的好,却又时时厌恶着自己的身份。他想着想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做下一个决定。他决定不唱戏了,也不等安剑平的戏演出,他不唱了!他要设法留住他,不叫别人看轻他!
他只觉得自己是没有了希望的,这时,竟生出些微茫的希望了。
带着这样决绝的勇气,他起身去找安剑平了。
走到半路,却发现安剑平远远地向他走来。
他的心里又是紧张又是不安,跟他打个招呼,嘴里都干涩的紧,安剑平望着他,眼睛里似有淡淡的忧伤,拉着他向小屋子走去。
进了屋,安剑平神色严肃地说道:“阿笙,我与你说件事。”
苏笙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定定望着安剑平,木然点点头。
安剑平沉道:“阿笙,我明天……要回北平……我要结婚了……和月晴。”
苏笙只觉得他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像是跌进了冰窖,心凉透了。他怔怔站在那里,头脑中轰地一声,安剑平再说什么,他也没有听到。
好!好!好!
我已经决定放下一切和你厮守,没想到这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安剑平却兀自说下去:“阿笙,我不愿意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是我想……我还年轻,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也许……这只是我一时糊涂……我希望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
苏笙对他笑笑,道:“那好……恭喜你了……”
安剑平见了他的样子,心疼道:“阿笙,你不要这样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我不能耽误你……你可以找到一个好姑娘……”
苏笙木然地望着他,脸上还僵着那样的笑容,道:“是啊……是啊……好姑娘……”突然又发了狂似地说:“我才不喜欢你!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不要你可怜!你们这些少爷,高高在上,你同情我,自以为我会感激是不是?我偏不!我不喜欢你……我恨你!”说罢,神经质一般地冲下楼,只留下安剑平深深的懊悔和叹息。

苏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秋池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桌子上乱七八糟堆了一堆空酒瓶。他再看看自己手中喝了一半的酒,轻轻笑起来。
原来,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个人若是从小就没有希望,那么再辛苦他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可偏偏有人拉了他一把,给了他希望,却又亲手将这希望的火苗扑灭了,你叫他还能那样毫无察觉地活下去么?
他想寻个微茫的希望,却眼见着那人将唯一的光亮也熄灭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未来?他还看得见未来么?是接着唱戏,给人陪酒?还是做个街头混混,将这一生糊里糊涂混下去?呵……他竟过了二十年这样的日子!如今那人叫他清醒了,叫他看清了自己的价值,可又将他打回那样的生活!
安剑平,他一想起这个名字,就觉得心里针扎一样地疼。还心疼什么?难道还在喜欢着他么?苏笙啊苏笙,你竟然还喜欢着他!你真贱!难怪他要离开你,你真贱!

第二天一大早,安剑平就来秋池找他了。他打开门,看见安剑平站在寒风中,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初见他的时候,他脸上腼腆又温柔的笑。
安剑平对他柔声道:“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苏笙别过脸去,冷冷道:“哦。”
两个人竟再没有话说。
苏笙心里,竟还隐隐有些回转的希望。
许久,苏笙听安剑平道:“我结了婚,还是要到天津来把大学念完。到时候,我一定会资助你上大学的,你……”
苏笙淡淡地笑笑,道:“谢谢你的好意。”
安剑平听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的愧疚也减轻了几分,又道:“我……你怨我吧,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苏笙却理理头发,道:“我不怨你……你也有苦衷,是不是?”
安剑平听他这样说,心中大为宽慰,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苏笙对他一笑,道:“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
安剑平点点头,转身离去。
门关上好久,苏笙才意识到,自己和安剑平,确是没有回转的希望了。
“奇怪,心里倒静得很。”他自言自语着,坐在了窗边。

不怨?怎么能不怨?这心里的恨,汹涌澎湃,好像要叫他整个人都烧起来!他恨着常端生,恨着唐一瑞,恨着他自己!这恨意折磨着他单薄的身子,叫他颤栗不已,他好恨!
是自己要得太多么?他爱他,爱他的全部,他不要他施舍的感情,他只希望他能付出与他一样的感情。他爱上了一个不能对他付出全部的人,是自己活该,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呢?谁叫他爱上了一个这样的人,对他的家、对他身边的人都不忍心伤害一丁点儿的人,所以,他只能伤害他。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那好,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转眼已是腊月十二,新戏十八就开演了。这一场是秋水凤这一年演的最后一场戏了。演完这一场,秋水凤就收班子,各自回去过年了。
这是秋水凤曹老板定下的规矩,年关不演戏,戏班子所有人都回家过年。曹老板定下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之后就去世了。唐班主虽爱钱,他忌惮曹老板的在天之灵,这秋水凤几十年的规矩,他还是不敢破坏的。
安剑平回北平也一月有余了,苏笙找到了唐班主,叫他请些人到秋池来看新戏。
唐班主看着心里犯嘀咕,这头一个名字,竟然是常端生!
他狐疑地瞧了苏笙一眼,却见苏笙对他说道:“唐班主,麻烦您了,这常少爷请您务必请到。”
唐班主一面应着,一面往下看,果然,他看到了安剑平的名字,却又听苏笙道:“安少爷在北平,比较难请,也请您差人务必请到。他和常少爷二人若是有一个没来,这戏我就不唱了。”
到底是秋水凤的头牌,虽最近不常上台,却仍很是受人追捧,唐一瑞也是忌惮他三分的,他若是不唱了,于秋水凤这是一大损失。这苏笙又是说到做到的主儿,只连连答应了,临走嘱咐他好些唱。苏笙拍拍他的肩,笑道:“您放心,这戏一定会轰动的。”

转眼也已到了十八,这天晚上天阴得很,见不到月亮,连星星也看不到。
在这样清冽的夜里,秋水凤的新戏开演了。
秋池里点满了血滴子样的红灯笼,将秋池从里到外照得跟火烧一样。
台下早已是人头济济,一个个脸上带着盛意的笑,等待着惊艳的开场。这一个个正襟危坐的体面人喧哗了秋池的热闹,好像没有一点隆冬的肃杀。
开场了,苏笙身着血红的戏装飘然而至。顿时一阵掌声。
水袖一扬,眼波一转,新戏开始了。
苏笙唱着他和安剑平写的唱词,眼前又浮现出往昔的一幕幕。呵,多么温馨!可如今,又叫人多么寒心!
曲调暂止,他转身,瞧见安剑平站在角落里,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温柔而隐忍的忧伤。
他在想什么?苏笙不知道,他转过眼去,曲调又起,苏笙唱起那温软的唱词,冷眼看着台下观众沉醉的神色。
一幕接着一幕,这戏唱了一个半时辰,其间幕落,安剑平想见苏笙,可都被苏笙回绝了,苏笙不想见他,怕见了他自己又会动摇,会心痛。
这个夜,好漫长,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秋池里火烧一般的灯火映亮了天地。
曲调又起,幕开,最后一幕要开演了。
待苏笙从幕后出来,台下之人立刻议论纷纷。苏笙没化妆,没穿戏服,没有凤冠霞帔,只是一件蓝灰色的西式单衣,没了往日里柔顺的黑发,一头映亮了夜色的金色长发映衬着这灼天的红,别有一番冷艳妖娆。
嫣然一笑,方开口,竟似要结束。
这天地、黑压压竟也似十八层地狱,倒是那落日残阳红似血。不如叫、那烈火滴落这罪恶人世间,烧它个干干净净成永夜!
这字字血泪,叫他唱来,悲愤之余,竟平添了许多怨毒!众人听得无不心惊!
这最后一幕,竟然只有一句唱词。
突然,灯光尽灭,众人正疑惑不解,忽听得台下传来两声惨叫!
人群历时陷入骚乱之中,只听得有人大喊“常少爷!——”“唐班主!——”女人的惊叫声、杀猪般的惨嚎和苏笙凄厉放肆的笑混合成巨大的声响,直冲天际。
安剑平的一双眼睛只寻着苏笙,却见苏笙兀自立在台上,凄厉地大笑!安剑平刚想上去,却见他身形一晃,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插在他胸口,闪着狰狞的光!
一滴、一滴,暗红的血沿着苏笙的胸膛蜿蜒下来,仿佛要烧起来!
安剑平一声惊呼,想冲上台去,可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急切的脚步。
他奋力拨开人群,可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笙缓缓伏倒在戏台上,慢慢闭上眼睛,带着且惊且喜、却暗含着茫然怨怒的微笑。

原来是这样……我都想起来了!
他是王子,我是他的侍从,她是公主!
王子和公主为了在一起,令帝国亡于一旦,我也为保护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原来他是我曾发誓要用生命来守护的人,他是我曾发誓要用全部来奉献的人,无怨无悔,一无所求!
可是我竟然要他以同样的爱来回报我的爱,所以法典和祭司,还有月亮上的帝国,要惩罚我……

仿佛又回到那个寒秋,他盛装,他掀帘,这温柔的一眼,便叫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恍惚间,时间又回到了他刚进宫的那一天。那个金色长发的少年,单膝跪地,口中重复着古老的、要用鲜血守护的誓言。那个黑色短发的少年,盛开了温润美丽的笑靥。

结局
当他再次醒来,他已经不是那个苏笙,甚至,也不是那个ZOISITE。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阴沉而诱惑,威严而甜美。
为什么不恨呢?

那就恨吧……


(作者:Zonat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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