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子宽衣解带

引子

我躺在黑暗中,也许是站在黑暗中,感觉不到方向,这纯粹的黑暗,我想,正是死亡。

人死后都去相同的地方吗?大神官说是的,但我不太清楚。我记得在我中剑前后死了很多人,现在我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事情很明白,他们去别处了。

其实,不能再见到他们,我毫不遗憾,毕竟大家都活着的时候,我也很难说过得幸福;不过我有点想看看父王,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见过他,因为我想听他怎样叫我,是不是很难选择——

我,他的孩子,既不是安迪美奥,也不是西比尔。

听母后说,父王死在一个严霜重露的清晨。头天的晚饭下肚不久,就在他肠胃里作起怪来,整个宫廷为他忙碌了一夜,他似乎并不领情,仍然一命呜呼了。母后来不及考虑如何大办丈夫的丧事,便要同我的婶母在各自的支持者簇拥下进行谈判。

两位王室寡妇手中最大的牌是她们的孩子,婶母一手牵着我的堂兄古舒达,一手抱着我的堂姐贝丽尔,她拥有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双儿女;而母后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没人知道我是男是女,能否平安降生。

麻烦就在这里——金色王朝的御座上容不下女子,若我是王子,那么我会成为国王,若我是公主,王冠就要落在古舒达头上。

母后和婶母最终达成了还算公平的协议:在我出世前她们两妯娌共同监国,之后由王位继承人的母亲摄政,而我将迎娶贝丽尔,或者嫁给古舒达,即使我作不成国王,至少也能得到一顶王后的宝冠。

父王在世时已为我选定了名字,安迪美奥王子或是西比尔公主。我猜想母后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定唤了我无数声安迪美奥,她一定每天热切地祈求神明赐给她能够继承地球王位的儿子。

可惜我不是。

我不是母后期盼的安迪美奥,这很糟糕。更伤脑筋的是,她也拒绝承认我是西比尔,于是瞒天过海为我扣上安迪美奥的名字,让我以地球王子的身份长大,以至于懂事后我每次见到古舒达和贝丽尔兄妹,总觉得世界有点疯狂——

我应该是他们的堂妹西比尔,但我又是他们的堂弟安迪美奥;
古舒达应该是我的君王和丈夫,但他又是我的臣子和大舅子;
贝丽尔应该是我的小姑子,但她又是我的未婚妻。

当年在我眼里只有塞西达还比较正常,因为他不用嫁我也不用娶我,他只是我舅父的儿子,我的小表弟……嗯,也不是很小,他的生日只比我晚一天。他长得不像舅父和舅母,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养子,可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不,是我以为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的看法经常出错,比如我把塞西达当作于人无害的、可爱的小表弟,而他实际上……那么多脏话我要从哪句骂起呢?就算不骂人,我们的纠结,以及我们与贝丽尔、古舒达、倩尼迪、拿拉达和积达等人的一切纠结,又要从何说起呢?

好吧,我可以慢慢回忆,没人告诉我我还要死到什么时候,但我感觉……大概还要死很久呢。

一、大郡主其人

有着“大郡主”头衔的贝丽尔堂姐长我将近三岁,我十五岁那年她才住进王宫,假如我是西比尔,我们可能要早很多年开始生活在一起——古舒达结婚时,他的新娘只有十岁,比贝丽尔还小一点呢。

正是这桩婚事让贝丽尔搬出了她和母亲兄长共同的家,因为那位小新娘出身于米斯拉教势力最大的家族。这个新兴的教门把太阳称为至高的神灵,而我们古老的地球神教尊崇脚下的大地,我祖父曾试图剿灭日益壮大的米斯拉教,等到他钟爱的小儿子、古舒达和贝丽尔的父亲在战场上挂彩后双目失明,痛心疾首的祖父视之为神的惩罚,才颁布了一道承认信仰自由的诏书。

作为消弭仇恨、促进和解的手段,联姻并不总是有效,却屡屡被采用,古舒达的婚事就是基于双方对和平的期许而决定下来的。不过贝丽尔既不喜欢米斯拉教,也不喜欢她的新嫂子,不喜欢家里为迎娶这个新娘而盖起专供她使用的新祈祷室,更不喜欢听她傻乎乎地说,她的神认为我和贝丽尔这种第一代堂表亲的婚姻是严重的罪恶……这么多的不喜欢令贝丽尔无法忍耐,终于央求母亲送自己去了神庙修行,直到母后宣布未来的王后有必要提前熟悉一下未婚夫和宫廷礼规,打发人把她接来宫里。

虽然我们算是一家人,若是普通百姓大可不必太客气,但身为未来的国王和王后,我和贝丽尔见面时还是上演了一大套烦死人的礼节。可是礼节除了装门面只怕没什么用处,那天我对她背了很多表示欢迎的华丽说辞,但后来我们的关系并不亲密。

贝丽尔相当漂亮,富有魅力,但这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毕竟我无法像真正的男人一样享用她动人的肉体。

此外她还很聪明,负责我信仰教育的大神官对她的神学素养赞不绝口——问题就在于她太爱跟我谈论那些原本该和大神官探讨的话题,而我呢,并不想每天辛辛苦苦上完了大神官的课,再加上一堂由她给我讲的课。

祖父的诏书中写道:人间的君王不应问臣民信奉何主,只应问他们有何痛苦。贝丽尔的看法似乎和他老人家有所不同,不难猜测她打算今后利用我妻子的身份干点什么,遗憾的是我对她的计划不感兴趣。

母后也不鼓励我去亲近我的堂姐和未婚妻。万一贝丽尔识破了我的伪装,古舒达就会取代我变成王位继承人,他不大可能死守当年的协定,冒着得罪岳丈的风险休妻娶我,我的后半生多半要在幽禁中度过,至于母后和她的亲友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悲惨。

然而我始终无法硬起心肠去讨厌贝丽尔,说实话我可怜她,可怜这位尊贵的大郡主,因为她注定被牺牲。

我们的婚姻只能有名无实,关于王位的继承问题,母后早有计划:用酒或药使贝丽尔失去意识,在一片漆黑中让别的男人爬上我们的婚床,制造属于我的子嗣——我和她是同一位国王的孙女,她的孩子就和我的一样,而一旦我的王后生下王子,她会顺理成章地“死于难产”。

有时我会站在贝丽尔看不到我的地方,默默地看她很久,想着她是将要被我出卖并杀害的亲人。

她会死,必须死,为了维护安迪美奥的存在,为了让西比尔永远不为人知。

二、表弟塞西达

提防贝丽尔的同时,母后对自己的娘家侄儿塞西达也没多少好感,她的态度加上种种谣传,我早早就开始怀疑我的表弟和舅父舅母的血缘关系了。有一阵子我觉得塞西达几乎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完美陪衬,谁要说我不像男孩,看看这个比我更不像男孩的男孩就可以闭嘴了。

但这话我没好意思跟塞西达说,他不喜欢旁人夸他生得秀气,我更不好意思问他究竟是不是他爸妈亲生的,因为这种问题听上去非常……非常不礼貌。塞西达对我可是一向很礼貌的,连我让他直呼我的名字,他也当作耳旁风,坚持叫我“主人”。

塞西达在宫里有自己的房间,但舅父只是隔三差五让他进宫玩玩,也很少过夜——虽说我们的利益应当是绑在一起的,他又比贝丽尔好相处,和我谈得来,可是母后和舅父似乎也不很乐意看到我们形影不离,生怕他发现我的秘密,生怕舅父唯一的儿子发现他老子参与的绝大阴谋!真荒唐!

结果,塞西达不了解贝丽尔衰星高照的命途,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对她的厌憎。虔诚过头的贝丽尔入宫时还没换下神庙见习生的衣裳,是有点不合传统,但还算可以容忍,我没打算挑刺。然而当我牵着贝丽尔的手经过塞西达身边,却听见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堂堂大郡主难道穷得没衣服穿了吗?”我猜贝丽尔也听到了,反正后来这两人再没给过对方好脸色看。

我不清楚我的表弟为何反感我的堂姐,他又不信米斯拉教,也只好说他们天生犯冲了。贝丽尔教养很好,不会在我面前说塞西达的坏话,我这位小表弟却经常愤愤地问我:“为什么要跟那个目中无人的死女人结婚?”——他总是那么任性,这可能就是我把比我小一天的他当成小孩子的原因。幸好我们很少三人碰头,我没太多机会享受夹在他们中间的尴尬。

母后大约也对侄儿的幼稚越来越看不上眼,接来贝丽尔之后就着手给我挑选新朋友,我常见她对着一叠名门子弟的资料皱眉。这件事拖了一年多,幸运中选的两位公子哥儿名叫拿拉达和积达,从他们自身上溯几代,都能找到降嫁的公主,因此他俩都是我的远房亲戚。塞西达对此可不高兴,母后在和我们以及贝丽尔一同喝茶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公布了这个消息,那天他只喝了半杯茶,一块糖果都没吃。我有点疑惑,他不会还没见过那两个生人,就跟他们也犯冲吧?

很快我就了解到了我表弟不爽的真相,就在当天晚上。我从书房回到自己的寝殿,从里面锁好门,忽然心里大叫不妙——周围忽然亮起灯光,而我还没顾上点灯呢!

“主人,”塞西达站在桌旁朝我微笑,“可别喊啊,是我,不是小偷也不是刺客。”

那一刻我觉得他不是我熟悉的小表弟,而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笑起来无比骇人的魔鬼。

三、无赖!混蛋!变态!

“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我第一反应是赶他走——他看上去那么危险!

他好像听从了,朝我——也就是朝门——走了过来,然而刚一靠近我,他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地抵住我的心口。“走?”他狞笑道,“我会走的,不过要等我把想说的话说完,现在你得先跟我过来,我的主人。”然后他拖着我走到床边,仍用匕首威胁着我,另一只手则卡住了我的咽喉。

呼吸变得很艰难,可想到那闪闪发亮的匕首,我又不敢挣扎,只能暗暗诅咒塞西达。他应该不是想置我于死地,不然捅一刀多方便,但他究竟在发什么疯呢……我的意识很快也不清楚了,眼前一黑之后,唯一知道的是他松开了手,我却没摔在地上。

不知迷糊了多久,当我恢复知觉,首先是感到冷——当然会冷了,因为我的衣物都被扯烂扔的到处都是,全身只剩用来勒紧胸部的亚麻布条。现下还不是严冬,这一点点冷不算什么,倒是坐在我身旁的塞西达更让我忍不住发抖。他似笑非笑,一面把玩他的匕首一面说:“我给你忠告,主人,那就是不要动也不要叫,我能叫得比你更响,你猜那些闯进来保护王子殿下的人会看见什么呢?”

他们会看见什么……这还用猜么?我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心里却不住地打鼓,怕他真的喊人来让我当众出丑。“你……这是为什么?”就连讲话都要尽量压低声音,我恨死了自己的窝囊,更恨塞西达,“如果我当不成国王,你和你父母更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也给你个忠告,今天这一切你最好忘掉。”

“有没有好结果,我不在乎。”他凑过来用匕首去割缠在我身上的布条,“我的‘父母’,还有你母后,灭了不少张口啊,不过把那么多人一气杀光就太引人注目了,所以要慢慢来,才让我逮住了一条舌头。你不用问那人是谁,你不认识她,再说我已经亲手让她消失了。亏了她我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舅舅借口膝下无子,想买个孩子,花钱找来几个和他姐姐同月怀孕的女人养着,准备万一她生不出儿子,就从这些女人生的男孩中挑一个来偷龙转凤。可惜你母亲开始分娩时,她们都还没有动静,你那丧心病狂的舅舅竟给她们吃药催产!结果我母亲生下我就死了,另外几个女人生的都是女孩,她们连同孩子也统统没命,而我们尊贵的王后舍不得她的女儿,居然临时变卦不同意用我代替你,她一句话那么多人就白死了!安迪美奥王子——不对,是西比尔公主,换作你听到这种血淋淋的内幕,你会在乎你的仇人有没有好结果吗?你会在乎自己有没有好结果吗?我恨不得和我那对伟大的‘父母’同归于尽!”

塞西达的这番演说令我过于惊骇,以至于无法思考别的事情,比如他完全拆开了那些布条,比如他丢开匕首,抱紧我,吻我。我只看见眼前漂浮着红雾,散发着浓重的铜锈气味,那全是血,全是血……

“塞西达……你这个无赖!混蛋!变态!”感觉到身体被无情地侵入,我拚命丢出一串咒骂。
“我变态?”他停顿了一下,“我又没像你一样把自己搞得半男不女的。”
“我杀了你!”
“你舍得吗?”
……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我看到红雾逐渐稀薄,幻化成日出前一缕美丽的尘烟,我真想随它一起消失,躲开这仿佛没有终结的痛苦和耻辱……

四、月亮上的公主

我没能杀了塞西达。我不清楚该给他定个什么罪名,没有罪名就不能胡乱杀人。不过假如我告到母后那里,她肯定能跟舅父商量出个法子来收拾这小子,可我并没去告。这也许说明塞西达说的有点正确,就是我舍不得要他的命。

我的小表弟,虽然变成了魔鬼,仍是我的小表弟,我越想下狠心除掉他,那些有他存在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越是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汹涌如潮。我们曾经共度那么多美好时光——谈天说地,比剑骑马,一起溜出宫去玩,回来后一起挨骂……那一晚他占有我之后,在我耳边把这些往事念叨了很久,讲他如何如何喜欢我,一想到我要和贝丽尔结婚、身边要出现别的朋友,就对那些人嫉恨不已。我听得毛骨悚然,又忍不住可怜他,我这个小表弟差点成了王子,就像古舒达,可是古舒达得不到王位也没有别的损失,而塞西达失去亲生父母,收养他的正是他的仇人,要不是舅父的确盼儿子盼得头疼,他的小命也未必保得住——这都是因为我,要不就是因为我母后,也差不多。他竟没恨我入骨,反而喜欢我,于是我似乎没有资格对他挑三拣四,甚至恨他除掉他。

有了一次,两次三次也都可以不当回事了,我沉默地扮演起他秘密情人的角色,把我们的关系看作命中注定。我能怪谁呢?谁让我既不是男儿身,又没生在月亮上。月球上的长寿种族、我们的邻国银千年的居民很有意思,她们都是女人,母亲自己生下女儿,女儿再自己生出外孙女。听说她们迁来太阳系不久,她们的女王就下令严禁银千年子民与地球男人通婚,以维护本族自古相传的孤雌生殖——我总觉得这事说不出的滑稽。

想不到很快我就有机会接近这个奇妙的国度了。都城下第一场雪那天,我接到了从月亮上来的邀请,人家请我——以及古舒达和贝丽尔——参加庆祝银千年移居太阳系二百年的晚宴。没有塞西达的份,我挺开心,想一想他和贝丽尔,我的地下情人和未婚妻,两个都在我身边,着实令人尴尬。

但塞西达就不开心了,我从月球回来以后他还闹了好几天情绪,逼着我一遍遍详细给他讲我在月亮上都干了些什么。尽管银千年没有男人,只有几个外星系来的男宾出席晚宴,我连他们的姓名都记不全,可这个死变态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我交代,有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疯话!我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我真的隐瞒了一件事:银千年的女王向宾客介绍了她的女儿倩尼迪公主。公主几乎还是个小女孩,甜美可爱,但已经显露出高雅的气质。神奇的是,我和塞西达都见过这位公主。那是夏天的事了,塞西达还仅仅是我的小表弟,我们一起偷偷出宫去逛街。在一个卖首饰的摊位,我们遇到了这个小女孩,和她有说有笑挑选着饰品的是一名留着长长的黑发的年轻骑士,当时我以为他是她的哥哥。在宴会上我也再次见到这个人,来自遥远的金木星的使臣怀特,小公主对他蛮亲昵的。

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塞西达,他查问那些男人——包括怀特——的情况就够麻烦了,何苦再让他误会我对倩尼迪公主有什么念头呢?他是无赖、混蛋、变态,很可能有天突然会觉得我对女人感兴趣,况且他早就在吃贝丽尔的醋了!只是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的这些想法统统可以归结为一个词,就是“心虚”。

五、祸不单行

从月球回来一个月之后,母后突然派人找我去“谈谈”。我紧张极了,担心她已发现我和塞西达不可告人的隐私,但她根本没提外甥的名字,只问我在银千年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见鬼!生我养我的亲妈怎么也和塞西达那变态一样?我当然矢口否认,可母后的下一个问题直接把我打晕了:“你没勾引人家的小公主吗?”

这这这……这从何说起呢?我没事勾引倩尼迪公主干什么?就算我是男人,我爱上了她,可她不是已有意中人了吗?银千年英明神武的女王陛下莫非发现了女儿跑到地球上玩,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向我兴师问罪?她不知道她的宝贝小公主是跟谁一起来地球的吗?“母后,我真没有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您觉得我疯了吗,会去招惹小女孩?”

“我想你也不会。”母后的脑筋还算清楚,“但是昨晚银千年的维纳斯秘密来见我,她代表她的女王,请我考虑能否安排你和倩尼迪公主的婚事。我回答你早已同贝丽尔订婚了,可她坚持要我深思熟虑后再作决定。”

开玩笑吧!我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我和倩尼迪公主——这么可怕的联姻计划是谁想出来的?不接受,等于得罪银千年这个强大的邻国;接受,就得撕毁与贝丽尔的婚约,她全家不会善罢甘休,搞不好倩尼迪公主也要怨我把她从怀特身边抢走,一旦她发现我的秘密,我更要彻底变成银千年的傀儡,再加上她属于孤雌生殖的种族,还能生个和我无关的女儿出来,我死后银千年的势力必定要把这孩子扶上王位,我的王亲国戚大小贵族又不可能全部认可这种违背祖制的继承,到时岂不是天下大乱么?

可能因为太过惊讶,脑袋里念头又转得太快,我项上这颗人头开始阵阵发晕,突然视线模糊,然后全身发冷,不省人事。等我再次能够看清东西,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母后坐在床边的一张扶手椅上,见我醒了,二话不说先拽我坐起来,狠狠甩了我两个耳光。“贱货!”她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骂道,“是谁的?”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什么……谁的?”

“你还要装傻吗?”母后抓住我的双肩使劲摇晃,“还不快说!你和什么人做下的丑事,怀了这个孽种?对你讲过多少遍,给人知道你不是王子,我们就全完了,我白说了吗?你究竟懂不懂事情有多严重?”

母后还在喋喋不休,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真不敢相信……我竟怀上孩子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塞西达的,我的小表弟,如今成了我孩子的父亲,我们好像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问题!应该跟母后说实话吗?塞西达会受什么惩罚?这个孩子又要如何处理?天呐,我还不如继续昏迷算了!

可事实上我醒着,一直醒着,强迫自己思索,编出一个出宫游玩遭遇采花大盗的故事向母后交待。我感觉她没完全相信,不过她也没疑心塞西达。那家伙文秀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在不少人看来,比许多姑娘还漂亮的他到底有没有能力搞女人还是个问题呢。

母后绝非不心疼我,等她发泄够了,终于搂着我又哭了一场,边哭边解释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的种种理由。末了擦擦眼泪,叫我一定要把胎儿打掉。我木然地点头,点头,再点头,只觉得茫然。

塞西达知道了会作何反应呢?这是我昏昏入睡前唯一在想的事情。

六、一个疯子

深更半夜,母后给我弄来了一杯散发着酒气的液体,它好像就是一杯酒,泡了不少麦角菌之类的东西。我喝了个一干二净,做好痛得死去活来的准备,但实际上并没痛得死去活来,毕竟孩子还很小。有那么一阵确实不好过,但后来我也只是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全身没有半点力气罢了。

最悲惨的不是的打胎的过程,而是我根本没多少时间好好休养——只躺了一天,拿拉达和积达就到了,还有古舒达,他想探望一下他的宝贝妹妹,而那两个家伙都是他手下的小军官,所以就结伴一起来了。我呢,我得出面接待他们,免不了又要经受繁文缛节的折磨。再加上塞西达,他也来欢迎仪式上凑热闹——他怎么能错过见识他假想中的大情敌的机会呢?我恨不能把肉麻恶心的欢迎辞丢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冲到他身边把他给我带来的痛苦吼给他听,可这不过是想想,如果我这么干,那我一定是疯了。

我还没疯,疯的是塞西达。他避过守卫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我寝殿的本领,我习以为常;他见过“情敌”后要来找我聒噪,我也料到了,所以我不奇怪一进门就看到他坐在我的床上。但接下来他的表现真的相当疯狂——

“你脸色很难看,主人。”他还是这样叫我,尽管他只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和尽忠职守沾不上边的挂名侍卫,可即使是在床上,他也仍然喊我“主人”,在他心目中主人就是一种可以随便玩弄的东西么?我不理解。不过听到他破天荒表示对我的关心,当时我还真有点感动。可他的下一句话就把我的感动冲走了:“没人告诉你吗?要多锻炼才会健康。比如每天跟我‘运动运动’。”

这个混账东西!我委屈得鼻子一酸,眼泪像早就预备好了似的,止不住地往下掉。“你滚……快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我开口撵他,然而这话自己听来都觉得中气不足。

“真狠心啊,几天没见,你也不想我?”塞西达又露出他鬼魅般邪气的微笑,同时起身向我走近两步,我不觉随着他的动作后退。“还是说,”他不怀好意地又上前一步,“你有了拿拉达和积达——没准还有亲王殿下,就想甩掉我了?喜新厌旧可不对啊!”

“你恶心!”我扶着一根床柱,免得在他面前倒下,“我……我才拿掉我们的孩子,你能不能……别净想着那些烂污事,让我清静点!”

他的笑容凝固了,但也仅仅凝固了那么一下。我不该幻想这消息能让他良心发现,可惜他凑过来搂住我的那一刻,我还存有这种愚蠢的幻想。

“别哭了,”他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慰我一样,“你母后知道是我吗?”不等我回答,他就自己解决自己的疑问:“不,应该不知道,否则她早对我下手了,你把她骗了吧,真聪明。”

我不想说明我如何骗了母后,只顾着哭,却听他说:“这么说来,最近只能用后面了吗?”我没听懂,但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在我耳边轻声解释了两句,吓得我赶紧挣脱他的怀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脸,想看清他是人还是妖怪。只见他面不改色,还伸出一根美如白玉的手指拨弄我的嘴唇:“这张小嘴给我用用也不错。”

我再也听不下去,狠命推了他一把:“滚!不然我叫人把你拖出去!你疯了!”

他疯了,虽然他照我说的“滚”了出去,可我知道他疯了,他出门前竟还笑着说:“赶我走,你可别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不赶他出去,谁能保证明天不会是我的尸体被人从这里抬出去?即便后来我发现这个疯子真的干出了令我头痛的疯事,我也没有后悔当时轰他走人。

七、妖孽

自从那天被我撵出寝殿,塞西达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梦寐以求的清静终于降临。不错,宫里是多了拿拉达和积达,可他俩很少跟在我身边。据我所知拿拉达成天追着贝丽尔献殷勤,而积达常常泡在图书馆里,谣传他在钻研炼金术,不过有一回我去他房间闲聊,看到他书桌上摊开的其实是一本兽医学着作,他正读到论述鸡瘟的部分……总之这一位有些特立独行,没事也不会来烦我。

安安稳稳的好日子是稀罕的,我只享受了一个月,就被我亲爱的堂姐兼未婚妻扯回了麻烦中。这事或许可以怪在母后头上,是她把我们连同古舒达叫到一起吃午饭的,这样贝丽尔才有机会邀我下午一起喝茶。可即使母后不叫我们一起吃饭,贝丽尔想找我还是随时可以找我的,所以这事又不应该怪她。唉,老想着该怪谁有什么用呢,事实就是我去跟贝丽尔喝茶了,并从她口中听来一件该死的丑闻。

屏退端茶倒水上点心的侍女,贝丽尔抛出一个我不想谈论的话题:“殿下,您和塞西达吵架了。”她的语气很笃定,不是在向我确认,因此我什么也没说,等着她自己继续。她也不肯浪费时间,很快说下去:“我已经向古舒达提过,请他告诉塞西达,您希望与他和解,请他尽快进宫跟您谈谈。”

这不像贝丽尔的作风,她爱教训我不假,但仅限于课业,别的事情上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怎么会跳过我的意见,擅自安排塞西达和我见面?我的疑问尚未出口,她就急着解释开了:“我并不想冒犯殿下,但我母亲一定要我请您出面规劝塞西达。我起初不想管,那是古舒达的家务事,可母亲不断地求我,她年纪大了,我不忍心……”

“什么家务事?”听说牵扯到了婶母,我开始感兴趣,塞西达能和婶母扯上什么关系呢?

“您没听人说起吗?塞西达和我哥哥近来……过从甚密。再这样下去,古舒达会丢尽脸面,母亲很担心。”贝丽尔倒是没说古舒达的老婆有何想法,她从来视这桩婚事为家门之耻,总是避免提到自己的大嫂。

很好,塞西达一个月没出现在我眼前,我早该想到他是闲不住的,原来是找古舒达“过从甚密”去了!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真不知该鄙视他堕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该佩服他口味如此之高,丢开我这个假王子,马上又勾住了一位货真价实的亲王!还记得他被我赶走时叫我别后悔,这就是他让我后悔的方式么?和我堂兄胡搞?真是天大的笑话!没脸的是他俩,和我有什么关系?

贝丽尔成功地达到了她的目的——我满口答应替她好好“规劝”塞西达,尽管无法保证一定能把他劝好。我堂姐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她怎么会知道呢,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塞西达,是打算痛快地奚落他一番,出一口恶气!

塞西达就是有那种专门让我不痛快的本事,我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偏偏缠着我,等我想见他了,他又装起了矜持。贝丽尔找过我之后,塞西达足足拖了四天,才又一次悄声没息地坐到我的床上。

“终于想我了吗,主人?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他的眼波蕴含着我从未见过的妩媚,在古舒达眼里或许是勾魂摄魄的力量,而我只觉得恶心。

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冰冷、再冰冷,以便最大限度地刺伤他:“你以为我找你来是为了讲和吗?古舒达没告诉你,是贝丽尔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的吗?你若不傻就应该懂得,我永远不可能跟你讲和,我找你是要警告你,趁早停止你那些不要脸的勾当!”

“喔,原来是大郡主叫你替她骂我?”塞西达的反应没令我满意,他仅仅抬了抬眉毛,“她还以为她哥哥是什么正人君子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在什么地方搭上他的?在一家妓馆!他喝花酒喝得迷迷糊糊,我觉得有趣,就掏钱请我的姑娘腾地方,把我们的亲王殿下跟我留在一间屋里,你如果知道他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一准会笑死!”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这是图什么啊?古舒达有家室,而且你们都是男人!”

“你已经有了我,还不是要跟大郡主结婚?”他笑了,我一直怕他这样笑,“看,你不喜欢我和亲王殿下在一起,不是嫉妒吗?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小事,我就和亲王殿下断绝关系。”

“……什么事?”我懒得理会他那套“我嫉妒,我爱他”的谬论。

“我要大郡主。”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她和你一样,成为我的女人。”

我又一次感到需要扶着什么东西才不会倒地。先是我,再是古舒达,现在他又要贝丽尔,塞西达……他究竟是人,还是缠上我家族的妖孽?

八、崩溃

“塞西达……”我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贝丽尔和你……没有仇,你放过她吧。”

他却满不在乎地摇头:“你错了,主人,我不恨大郡主——虽然我也不喜欢她,我想要她,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岂有此理!他对贝丽尔起了邪念,还要怪到我头上?

“当然!我们的孩子……你其实舍不得拿掉吧?不过我明白,你没理由躲起来几个月去生孩子,所以让我跟大郡主生个小孩是最好的选择啊!你们血缘很近,而且她是你未来的妻子,她的孩子要管你叫爸爸。还有,我们的国家应该也需要她生下继承人,让我来不是比便宜拿拉达或者积达好吗?还是说,你希望娶了她之后再进行?那样的话我也可以等。”

孩子!继承人!拿拉达和积达!把这些连在一起,霎时间我想通了一些事,这让我觉得憋闷,我宽敞的寝殿就像一间狭小的牢房!我忘了塞西达还杵在眼前,转身跑向大门,甚至推了好几下门才意识到应该先拉开门栓,打开门之后我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只求清冷的夜风吹走我胸中燃烧的愤懑。

在初次遇见倩尼迪公主的那个首饰小摊,我跟来给丈夫送饭的摊主太太聊过几句,她看到街上有人推着一辆装满猪崽子的小推车走过,便说起自己小时候家里也养猪,母亲曾诓她说,有一头小猪是给她的,但小猪长大了,就被父亲宰掉卖了。这不是和母后干的事一样嘛!打着给我选朋友的幌子弄来了拿拉达和积达,真正的目的是要他们同贝丽尔一起为我后继有人而牺牲!他们都有王室血统,倘若能和贝丽尔自然产生感情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行还可以灌酒灌药,一个不成还有备用的,等贝丽尔生了王子,她和孩子的父亲都要被灭口,而这两人都是古舒达的党羽,杀掉他们只会削弱我堂兄的势力——不要太完美啊,我的生身之母瞒着我订下的计划!

而他俩自己呢?拿拉达一门心思要讨得贝丽尔的青睐,他是为女人而来,而积达埋头苦读,他大概是冲着收藏丰富的王家图书馆而来,谁也不是为了作我的朋友而来。我的堂兄古舒达——因为有我,他没能继承王位,一定很希望我根本不存在。我的堂姐和未婚妻贝丽尔——她要嫁的是王冠,不是我。还有塞西达,那个无赖、混蛋、变态……疯子和妖孽!他说他喜欢我,我起初相信了,尽管他一再发疯,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他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能见光而积郁成狂。直到他提出要贝丽尔生他的孩子,要作我继承人的父亲,我才看清他的用心——他哄骗我,玩弄我,想要控制我,甚至控制我的继承人,好让他能操纵王权!为什么我最亲近的人,那一双双向我伸来手,最终都是指向各种各样的权与利?!

我不知跑到了多久,才扶着一棵树停了下来。眼泪已被风吹干了,脸上的皮肤有些发紧,我僵硬地笑起来,笑我生在这波诡云谲尔虞我诈的宫廷,竟然傻到相信还有人会爱我。

九、公主和公主

“您……不是王子吗?”伴着细小的声音,从树的另一边走出一个人影,“地球的安迪美奥王子,是您吧?”

我认出了她:“倩尼迪公主?为什么……您在这里?”这太荒谬了,银千年的公主独自跑来地球王宫?

“维纳斯让我在这里等她,”小公主说明了她并非一个人,“我听说她要来地球,磨了她半天,她才答应带我来,可是到了这里又让我不许乱走,乖乖地等她,太没意思了!”

维纳斯又来了?我猛然想起上次她来游说母后,企图取消我和贝丽尔的婚约,让我改娶倩尼公主。那天我在母后面前晕倒,被发现怀孕,之后思维完全被这一件事占据,竟把联姻的问题忘到脑后。想必维纳斯今天是来听母后考虑的结果吧,怎么把她的公主也带来了?莫非是怕母后仍不同意,故意让这个美丽的小姑娘来引诱我?呸呸呸,我昏了头吗?维纳斯再神通广大也不会知道我今晚要情绪失控疯跑到这里来,再说倩尼迪公主……这个纯真的孩子,哪里懂得引诱我呢?以她的年龄,在她长寿的族人中还是个小婴儿,虽然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大约也尚未开始接受帝王必要的教育,因此才会有这样干净透亮的眼睛吧,

“真羡慕你……”我低声说着,心里满是难过。同样是公主,她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西比尔却连存在都不被允许。

她听到了我的话,不过没明白我的意思,一派天真地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羡慕你是地球人呢。怀特哥哥回金木星以后,别人都不愿意带我来地球玩,每天念书好无聊!”

“我也不是想出宫玩就可以出去的,平时只能闷在王宫里,每天也要念书。对了,你来过地球啊?给我讲讲你都到哪里玩过好不好?你一边等维纳斯,一边和我聊天,就不会觉得太没意思了。”其实我只是有点想知道她是否也记得曾在地球见过我,如同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好啊!”她开开心心地同意了,马上讲起了她在地球的一次次美妙奇遇。但是,但是她显然不记得我,她的讲述中除了她自己,只有那个总是陪着她的“怀特哥哥”。那个使臣,她说他已经回国了——也许我想错了,她并非无忧无虑,和心上人分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讲着讲着,小公主忽然一惊:“哎呀,维纳斯回来了!”

我跟着她的视线转过头,果然看到了那位银千年的守护战士。维纳斯好像并不惊讶我在和倩尼迪公主谈话,若无其事地向我行了礼,然后对她的公主说:“公主殿下,我们该走了,有什么想聊的下次继续吧。”接着又冲我淡淡一笑,从她的笑容里我怎么也看不出她和母后到底谈出了什么结果。

但她说了“下次继续”,就表明我和倩尼迪还有“下次”。回寝殿的路上,我反复琢磨这个信息,心竟为那一点小小的盼头而颤抖个不住。我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明知道我们两国联姻会带来太多麻烦,明知道她心有所属,我不是应该离她越远越好吗?为什么我会渴望接近她,像溺水者渴望新鲜的空气?我不敢去想答案。

十、所谓阻力

后来的日子里,我不住地往下陷。有时我去月球找倩尼迪,更多的时候是她来地球找我,我们如饥似渴地抓住一切机会见面,见了便有说不完的话。我一直小心瞒着别人,特别是母后和贝丽尔——据母后说,她把舌头都磨短了一截才算彻底回绝了维纳斯,更不用说贝丽尔是我名分早定的未婚妻,若她们知道我和银千年的公主在约会,肯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

这样的约会,很快就遇到了所谓的阻力。那天倩尼迪靠在我身上,没精打采地告诉我:“维纳斯不让我们再见面了,我是偷跑出来的。”最近我开始默许她如此亲密的接触,甚至是拥抱。她身边没出现过几个男人,我不必担心被察觉身体的异样。

“为什么不能见面?”我把玩着她长及脚踝的发辫,满心羡慕,对她说的话却不认真。若我一片痴心爱上倩尼迪,说不定能悔婚娶她呢,那个竭力想促成两国联姻的维纳斯,怎么可能不准我和她家公主见面?

“维纳斯啊,她说恋爱会受伤,”她撇了撇嘴,娇蛮的样子可爱极了,“她这个人,根本不懂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

我的手指僵住了。她在说恋爱?说喜欢?说这些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字眼?“倩尼迪……我们……”我喉咙发干,紧张得要命,“我们……在恋爱吗?”

“呀!”小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抬手捂住嘴,然而我还是看得清,她的小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支吾了半天,她终于憋出一句:“你觉得……不是吗?”

我身子往旁边挪了一点,和她拉开距离,“倩尼迪,你想想,如果我们是,那你的怀特哥哥呢?他难道不是你的意中人吗?”那位从远方来的异国使臣,我知道他和倩尼迪没什么可能,但他比我先认识她,是可以带她来地球玩的那种亲近的人,如果我们是恋爱,他们又是什么?

“怀特哥哥,是我的朋友嘛!”她纯真的眼神诉说着诚挚,“是最好的朋友,像维纳斯她们一样。”

我倒真想听听,我和她们哪里不一样!不过就算问倩尼迪,大约也是无用的,我不信这样明澈的女孩真的理解爱人和朋友的差别。她不会去想,假如维纳斯是当真禁止她来见我,那她现在是如何身在地球的,更不会去想她这位“最好的朋友”对她说恋爱会受伤,究竟是关心还是别有用心。

越是禁忌的事,做起来越是快意,就像我最喜欢街上的小吃,尽管宫里的厨师也会做,而且做得更加美味可口。维纳斯,或许还有她背后的女王,这不是在推波助澜么?我不愿主动,便挑起倩尼迪对我们这段关系的执着,看我会不会对她心软?

我没有开口,默默地把她揽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肩背,想安慰又找不到语言。这么惹人怜惜的透明的女孩,也像我这样被最亲近的人算计着,我心里该平衡一点,抑或愈加悲哀呢?

“安迪美奥你放心,我还会想办法出来找你,今天就先回去了,再晚了要被发现的!”临走时她依然笑得那样灿烂,笑容里又带了些许坚决。我不愿向她挑明什么——暂时还不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才不会伤害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想好。

十一、危险!

倩尼迪刚从我视线中消失,便有另一个姑娘从廊柱之后的阴影中走到了明处。她双眸含怨望着我,狠狠叫出我的名字:“安迪美奥!”

以往贝丽尔都是规规矩矩叫我“殿下”的,这一声“安迪美奥”以及她恐怖的气场,把我吓得不轻,明知她目睹了我和倩尼迪的亲密动作,定要大兴问罪之师,我却半个字的解释也找不到。

“……王子殿下,”这么一点工夫,她好像已经恢复了镇定,“听说您的母后好不容易拒绝了银千年方面提出的联姻,在这个时候招惹倩尼迪公主,不智之极啊。”她当然不愿被看作喝醋拈酸的妒妇,只字未提我们的婚约。

“我……我和她只是一般的朋友。”想来想去,我也只能抛出这么一个毫不可信的说法。

贝丽尔果然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我哥哥也说他跟塞西达只是一般的朋友,可我还没糊涂,朋友不会出双入对,也不会那样……那样放肆地抱在一起。”

“信不信随便你,反正倩尼迪公主告诉我,她已经被禁止和我来往了,今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不知道贝丽尔听到我们多少谈话,倩尼迪明明说还会想办法出来找我,可我现在也顾不得了,若不能把我这个未婚妻笼络好,只怕会白送给古舒达一个谋逆的借口。

“真的?”贝丽尔仍不放松,“可是有人对我说,那位公主对您情有独钟,痴心一片呢,您认为她会乖乖听话,不再来见您吗?”

我终于注意到了她话里的疑点——“听说”、“有人对我说”!银千年的女王估计是不愿因为提亲被拒落了面子,所以只派维纳斯来同母后秘密交涉,这事是怎样让贝丽尔“听说”的?莫非母后身边有她的探子,连密谈也被听了去?还有倩尼迪和我的交往,倒有可能被探子发现,然而倩尼迪对我是否情有独钟痴心一片,我都不甚明了,又如何会有人去对贝丽尔说?

我到底没回答她的问题,直截了当地反问道:“这些无稽之谈,你是听谁说的?”

“无稽之谈?”贝丽尔眼中的火焰再度被点燃,“您是说我看走眼了,还是说堂堂金星公主也在撒谎?!”

金星公主!维纳斯也搅进来了?是她把我和倩尼迪的事说给贝丽尔听的?好一个倩尼迪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双管齐下是吗?一边用禁令激起倩尼迪的决意,一边向我未婚妻告密破坏我们的关系,银千年这个庞然大物,看来非要用一纸婚书绑死小小的地球了!

“你既然跟维纳斯谈过,就应该知道,我和倩尼迪没有任何机会。她们……是孤雌生殖的一族,这次提出联姻已是做了巨大的让步,被我们拒绝之后,再坚持下去岂不是自降身价?”其实,只要有足够的回报,降降价又如何?但贝丽尔还不知道,如果我娶了倩尼迪,地球就可能被银千年轻易吞并,所以这个理由大约还可以拿来哄哄她。

“的确,孤雌生殖……”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二十分古怪,“我也问过她,为什么肯让倩尼迪公主和你在一起,破坏她们的传统,但她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可能破坏她们的传统,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头一震,万万没料到维纳斯连这种话也会跟贝丽尔说。这……这不是存心揭我的老底吗?我不知道银千年用什么方法探知了这个秘密,也不想知道,她们有各种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力量,譬如女王的银水晶,譬如猫儿也会说话……但是我清楚这是一条毒计,她们在逼我除掉贝丽尔!

对这个堂姐,自她入宫以来我也算有点了解了,眼下看样子她也还不确定,即便确定了,除非万不得已,她也不至于贸然揭发我。若让古舒达坐上王位,兄妹虽亲,可中间毕竟还夹着个贝丽尔不待见的大嫂。与其把后冠送给那个米斯拉教的忠实信徒,让国王哥哥受妻子影响,还不如她自己当王后,拿着我的把柄让我作个“惧内”的君王。无论是娶她还是娶倩尼迪,我都不免受制于人,而她还不及倩尼迪单纯好骗呢,就算两个都不选,要另觅不知情的新人,我也不得不灭贝丽尔的口!

十二、孤注一掷

我向贝丽尔保证,三日之内给她个交代,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然后我去了塞西达的房间,他不一定在,但我想碰碰运气,能早一刻和他通气也是好的。我不敢让母后知道这件事,因为她肯定会先怨我和倩尼迪搅在一起,舅父他们更不用说。唯有塞西达既了解我的秘密,又不会训斥我——他自己跟古舒达也有段暧昧,我们算是扯平了吧——更重要的是他能帮我完成一个刚刚在我脑海里成型的计划,不必要贝丽尔的命,却能封住她的口。

塞西达不在屋里,不知道今晚他是在自己家还是什么地方过夜,身边是古舒达还是别人。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我忽然恨起自己来:塞西达是怎样一个疯狂的混账啊!他害惨了我,我却分毫动不得他,甚至一旦出了大事,除了他再无人可以同我商量!我恨我的窝囊无用,可是……可是眼下总不能光顾着逞英雄,要化解危机,我非向塞西达低头不可!

第二天一早,我派了人去请我的表弟进宫一叙,我没问我的人是从哪把他找出来的,人带来了就好。他没什么变化,只是态度有些不满,这很正常,毕竟我们上次见面的结果是不欢而散,我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挽回。

“……塞西达,”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和软些,“好久没见了,你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眼中流泻出阴鸷的幽光,“主人你也不错吧,月光公主可不是人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强扯出一点笑纹:“彼此彼此,能与亲王交往游冶,也是难得的运气。”

“那我们各走各的运不是很好嘛,主人何必还要见我?我还记得你亲口说过,永远不可能跟我讲和。”他的反应还在我意料之中,换作我是他,也会奇怪这次被郑重其事地请来是为哪般。

“上回是我太激动了,你别放在心上。”我还是做不到明明白白地向他道歉,那实在是过分的违心,“我也记得你亲口说过,只要我答应你一件事,你就和古舒达断绝关系。现在我想通了,我答应你,我……愿意把贝丽尔给你。”

“什么?!”他瞪大眼睛,那份惊讶不是装出来的,“大郡主……”

我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我觉得她不值得,不值得我为她跟你闹翻。我们尽快这件事解决吧,你看能不能从宫外弄点药来,不管怎么说,得先让她睡过去……给她知道是你,你就死定了。”我确实不是男人,但这并不表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的未婚妻拉皮条,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和塞西达一样无耻。

“不可能!”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主人,这不像你,我不信你能随随便便就‘想通了’,究竟为什么?”

“她怀疑了。”原本也没想真的瞒他到底,我痛快地说出了真相,“银千年希望我解除婚约,娶倩尼迪公主,母后拒绝了,她们就从贝丽尔身上下手——总之她现在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我一定要让她重新相信……”

塞西达替我说完:“让她相信你是个男人,是真正的王子?”

我微微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主人啊主人……”他敲敲桌面,“让我怎么说你好呢,真是欺人太甚!你把大郡主给我,原来是为了让我帮你遮掩,同时还要我和亲王殿下断绝关系,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就像你自己说的,贝丽尔的儿子会是王位继承人,而你……是他的父亲。另外……你和古舒达……如果你不愿跟他断绝关系,也没问题。但是我们必须把贝丽尔的问题处理好,否则你和我都没好下场!”

我的堂兄爱荒唐就让他荒唐去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我只要贝丽尔与塞西达缠绵过后在我的床上醒来,最好能怀上他的孩子,即使她仍不能完全相信我,至少也会转而怀疑维纳斯。我不能杀她,更不能受她威胁,就只有拉上塞西达陪我孤注一掷了!

十三、生米怎样煮成熟面

塞西达答应了帮我降伏贝丽尔,他办事利索,当天晚上就给我弄来了一小包催眠的药粉,说是用上一半就够人死死睡上一宿的。我们留他一起用晚饭,讨论了一下具体的计划,饭后不等我发话送客,他便主动开口告辞,说约了古舒达要“谈谈他们的问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跟我堂兄分手,也懒得问,他没软磨硬泡想留下来过夜,我已经很高兴了。

第二天我一整天既没见到塞西达,也没见到贝丽尔,倒是后者让她的侍女来问我,答应给她的交代几时才能给,我答复说请她耐心等待。照我的想法,当然是速战速决最好,塞西达却提出先拖一拖,理由是我若太主动,容易引起贝丽尔的怀疑;而假如我装作绞尽脑汁也无法可想,拖到最后期限,等贝丽尔自己找上门来,她就很难想到我一筹莫展的背后藏着阴谋。我承认他说的有理,这疯子偶尔也会表现得像个天才。

第三天上午,贝丽尔开始沉不住气了,遣人来问我中午能否去和她一起用膳。我装了个为难的样子出来,但还是答应下了,背地里却通知厨下可以照常送饭。等到中午,塞西达按计划来找我蹭饭,我便命人添一套餐具,并告诉贝丽尔派来催我的侍女,因我要招待突然上门的表弟,只好取消约会,望大郡主不要怪罪。

为防贝丽尔找上门来讨说法,我俩三口并作两口囫囵吃了些东西,就结伴找母后聊天去了。母后对塞西达这个侄儿一如既往,不冷不热,并未因他传出与古舒达的绯闻而待他有何不同,仅是含蓄地说了两句“趁年轻要好好学文习武,少为些不三不四的事分心”之类的,塞西达也少不得唯唯称是。此外,母后只向他询问了一下舅父舅母的日常起居,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和我闲谈,我的表弟只有旁听的份。

母后有午睡的习惯,跟我聊着聊着,便有些困倦的迹象了。我原想求她准我出宫去拜访舅父,往常她一般会同意的,条件是带够护卫的人手,我若想自己出去玩才需要偷偷开溜,今天只是为了拖着不见贝丽尔,带多少人都无所谓。可还没来得及提出要求,偏偏贝丽尔追到母后的宫室讨说法来了。她给母后问了安,又与我和塞西达彼此见礼,接着就向母后状告了我“言而无信”。

“都是我不好,不该事先没约好就去打扰殿下。”沉默半天的塞西达开口把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请大郡主别再责怪殿下了,我给您赔罪。”

贝丽尔不睬他,幽怨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脸上,向我传达了在热切期待的约会泡汤后一个未婚妻恰到好处的委屈。我被她这番做作弄得心里极不舒服,又不能跳起来骂“你少装蒜,你平时哪点像我未婚妻了”,我和塞西达的计划中,并不包括同她翻脸。

“……贝丽尔,我们……改晚上吧,去我宫里。”我忍着恶心向她露出讨好的笑容,“你喜欢吃什么,我等下就吩咐下去。”

当着母后的面,旁边还有塞西达,她还能表示什么异议呢?我们的“友好盟邦”银千年其实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是不清楚,凭维纳斯的一句话,她什么也不能确认,甚至不确定我和母后有没有就此事互通声气,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在母后面前装她的乖侄女、未来儿媳,装什么事也没有。她是我的未婚妻,为我的一次毁约正在生气,我低声下气约会她,她可以再提更多要求吗?看着她点头,我忽然畅快起来——她跑来母后这里,可是亲手给我送上了一个约她的好时机啊!亏我还担心从宫外回来再请她,她会不会坚持要我去她那里呢,毕竟晚饭后要发生的事,还是让它发生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更方便。

堂姐告退后,我如愿以偿获得了母后的许可,去舅父府上做客。听舅父讲了很久朝堂上的事,又陪舅母聊了很久家常,最后在他们家吃了一顿晚饭,我才带着塞西达回宫。贝丽尔一定等急了,我的下人会用一句“请再耐心等等,殿下很快就回来”不停地敷衍她,我就是要她着急,她越急,就会越不小心。

见我进门,贝丽尔的第一句话果然很不客气:“我还以为殿下又要失信呢,幸好您还记得回来,可是我不记得我约过您的表弟啊。”

我看看塞西达,又看看站在贝丽尔身边的仆人们,发话让他们都退下。塞西达听话地和别人一起退了出去,但他不会走远,很快我就需要他再进来了。

“先干一杯吧。”我走近餐桌,拿起酒瓶给贝丽尔和自己斟酒。这瓶酒是我出宫前去厨下点“大郡主喜欢的”菜时交给他们的,大厨的眼神古怪得很,我则是乖乖地脸红了,幸亏贝丽尔是我的未婚妻,他也许能理解。

在酒里下药,怎样才能不被人怀疑?我要回答:自己先喝是个好办法。今晚我不能让贝丽尔清醒,而我自己,也不需要清醒。晕眩袭来时,我满意地听见贝丽尔含含糊糊地问我“酒里有什么”,然后我感觉力气迅速从身上流失,手一软,酒杯准确地摔到地上,玻璃碎裂的脆响,是我陷入昏睡前最后听见的声音。

十四、煮熟之后

我和贝丽尔喝的酒,量应该差不多,我比她早醒来,要归功于塞西达——他把一杯凉水泼到了我脸上,又在我身上连掐带拧了一阵。这我倒不至于怪他,是我们商量好无论如何要在贝丽尔恢复意识之前把我弄醒的,因为哪怕她只比我早醒一点,也有机会解开我的衣服一探究竟。但是……解开我衣服的是塞西达而非贝丽尔,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吧?

“你……干什么?”等我再清醒点以后,才觉得这问题问得傻气,可当时我还迷糊着。

四下一片漆黑,我感觉到塞西达的脸贴着我的脸,他呼出的气吹在我耳中痒痒的。“轮到你了,主人。”他有意压低的嗓音里含着笑意,“等下别叫太大声,吵醒大郡主就不好了。”

“贝丽尔……你胡闹!”想起堂姐应该就躺在我身侧,我有些急了,想把塞西达从身上推开,推了两下又发现使不出力气,“万一……她真醒了……你还是快走吧。”

他安抚般地摩挲着我的肩,那笑意再也掩藏不住:“逗你玩的,其实不碍事,我后来又灌了她酒,瓶里剩下的,都给她了。”说罢他很快吻上我的唇,不再让我发言。

身体跟着塞西达那熟悉又陌生的节奏起伏,我的心思却飞到了别的地方——我想到古舒达,我的堂兄和塞西达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他俩独处时,可也会如我和我的小表弟一般缠绵?塞西达……他们……我越想越恶心,进而想到今天恐怕只是他重回我身边的开始,往后他还要无数次用被古舒达吻过的唇来吻我,用被古舒达抱过的身躯来亲近我,我便止不住反胃。

“你哭什么啊,主人?”他停下来问我,语调温和。

我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面流泪一面望着他比姑娘更秀美的面容,仿佛我们之间隔了星与星的距离。他回应我的是一记猛烈的冲撞,令我的身子偏离了原位,甚至触到了贝丽尔的手臂。堂姐温暖干燥的肌肤给了某种莫名的安心感,或许仅仅是她的存在提醒了我,被塞西达玩弄的不止我一个。

直至塞西达离去,我没再对他说话,木木地任他为所欲为,等他出去并关上了门,才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衫。贝丽尔始终没醒,不过嘟哝了几句梦话,还是让我紧张了一回。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大抵与维纳斯有点关系——我倒是敢发誓我听见了金星公主的大名。然后,我要做的全部就是坐在床沿,等我堂姐醒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说是天亮,也不过外头些微有点朦胧的白意罢了,即便贝丽尔自己不醒,我也不会再让她睡下去了——到我平素起床的钟点,就会有人进来服侍洗漱,我还想给这位大郡主留点体面呢,她来找我吃晚餐却彻夜未归,本身已经够人发挥想象力了,“捉奸在床”的戏码最好还是不要上演。贝丽尔很配合,或者说塞西达给她灌下的药刚刚好,在我忍不住想去掐她一下之前,她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而茫然。

“早安……”我犹豫着要不要送上一吻,塞西达说这样效果会更好,还建议我趁贝丽尔熟睡时多练习几次,但我就是跨不过心中的那道坎。

她被我的被子盖得很严实,可在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之后,手仍在里面把胸前的那一片被子揪紧了。“你……安迪美奥……你对我……干了什么?”她的目光已清明多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问的问题和我刚醒来时问塞西达的那个一样傻。

“明知故问没意思的,贝丽尔。”我站起来,双手环在胸前,准备开背台词,“我知道怎么解释都无法让你相信,我和倩尼迪公主不是那种关系,所以只好这么做。希望你明白,我丝毫没有毁弃你我的婚约的想法,你是我未来的妻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可是……维纳斯……”

我粗暴地打断她:“银千年的挑拨离间你也信?维纳斯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一半冤枉了维纳斯,她说的是实情,但在挑拨离间的那一半,算不得冤枉。

“……等下要有人进来了,我还是先帮你穿衣服吧。”我作势去拿丢在床角的一件胸衣。

“不要……”她如我所料拒绝了,“你……转过去,别看……”

我老实地把后背转向她,嘴上却不老实地说着:“现在说别看有什么用,昨晚都看够了……”开玩笑,我只在给她盖被时看了两眼而已,但她敢怀疑吗?如果“那个人”不是我,又能是谁呢?未来的王后,可以给未来的国王戴绿帽子吗?倘若现在我照一照镜子,肯定会发现自己笑得特别阴险,简直像塞西达。我和他是一丘之貉,没错,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十五、当断不能断

母后姿态优雅地端起一杯飘香的花草茶,吹了两下,又喝了一口,才把视线移向我:“说说看,你和贝丽尔……是怎么回事?”有关我猴急摸上了自己未婚妻的传言,看来她已听说了。这次她倒不像发现我怀孕时那样紧张又气愤,大约是因为此类传言对我掩饰身份比较有利。

“我给她喝了掺药的酒,然后……把她搬到床上,”我先说了句实话,紧跟其后的就是谎言,“用了……器具……戳的。”

正喝第二口茶的母后,脸上浮现出强忍着未喷的表情,良久,按着胸口咳嗽几声,才问出:“为……为什么?!”

“不知维纳斯跟她说了什么,她怀疑我……会为倩尼迪公主而悔婚。”让母后知道了也是白白担心,我们奈何不了银千年,而且她们不大可能轻易打出这张牌——既然抓着我的小辫子,便会把我当作比古舒达更好用的傀儡,若我那位堂兄上台,倒像是油盐不进的样子。顺便提一句,关于银千年明明有吞并地球的武力却不发动的问题,倩尼迪曾无意中向我透露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可惜我相信它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母后放下茶杯,动作有点大,杯子碰到桌面的声音很响,但她一开口,仍是一派祥和:“你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这不是不好,不过下次最好先和我商量一下,免得做多余的事——事实上我和你婶母已经谈妥,准备让你和贝丽尔举行婚礼了。”

婚礼?我……终于要娶贝丽尔了吗?虽说是早已决定的事,这个突然的“喜讯”仍使我感到一阵慌张。迎娶我的堂姐,然后……大婚之后……我就该登基亲政了!母后和舅父对我期望很高,我对自己的表现能否满足他们抱很大怀疑。

“过几天你婶母会接女儿回家,没有新娘子在夫家待嫁的规矩,正好也让那些流言蜚语冷一冷。子嗣上……就先用拿拉达吧,我看他本来就对贝丽尔有点好感,你说呢?”母后却仿佛根本没考虑我亲政这回事。

“我没意见。”是拿拉达还是积达,我才不在乎,我未来“子嗣”的生父还没准是塞西达呢。这么一想,尽快和贝丽尔完婚也好,免得给母后机会质问我,是什么神奇的器具让我堂姐怀上孩子的——倒也可以推说是她背着我不知跟谁有了私情,但麻烦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吧。

“那就好。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念书。”

母后既发了话,我也不好赖着不走,向她道了晚安便离开了她的宫室。若我是西比尔,或可撒个娇要求跟母亲同睡一晚,但安迪美奥是个快要娶亲的小伙子,这么干就太奇怪了。老实说我真不想回房——这两天塞西达像要弥补前段时间的空白似的频频找我,他说他跟古舒达分手了,我倒情愿他们没有。

该说我是走运还是走背运呢?这晚我没见到塞西达——在回寝殿的路上,我被维纳斯截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告诉我,倩尼迪公主在老地方等着我呢。我本想拒绝,临近婚期再和别的姑娘会面,不是什么好事,可转念一想,不如就见这最后一面,亲自和倩尼迪说清楚,于是跟维纳斯去了“老地方”,即花园中一座僻静的凉亭。

“安迪美奥!”倩尼迪一见我就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双手,也不顾维纳斯还在旁边,“总算又见到你了,真好!”

我瞥了维纳斯一眼:“不是说不让我们见面了吗?”

“没办法,我们的小公主太能磨人。”她转过身去,边走边说,“我就先不打扰二位了,等下再回来接公主。”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看着她的背影,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单纯的倩尼迪却不疑有诈,只顾黏着我唧唧喳喳,说些她和她那几个“好朋友”的琐碎小事。往常我是很爱听的,可是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想的全是该在哪里插嘴,说出真正要紧的话——

我快跟我堂姐结婚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其实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在恋爱。

“倩尼迪,我们……”怎么搞的,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我竟说不出口。

“嗯,什么啊?”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漂亮得像星星,谁忍心让这双眼睛流出泪水呢?

“其实……我想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我最多只能说到这里了,“维纳斯一定有她的道理,你们是朋友,她都是为你好。”呸,真为她好,为什么又要把她推到我身边?

倩尼迪愣了片刻,又继续微笑:“不要紧,今天维纳斯已经被我说动了,答应我来找你一次,以后我还会拼命磨她的,直到她不再反对我们见面为止。我告诉你喔,刚才我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得意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取得了“胜利”,然后又跳到朱庇特给她裁了一件什么样的新衣、墨丘利把她的课程表排得更满了些……我听着,听着,再也无法说什么一刀两断。跟她一刀两断,哪还有第二个人会对我说这些呢?我惧怕那令人窒息的前景,寂寞如雪的未来。

倩尼迪跟维纳斯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我回房后甚至没看到塞西达,估计他等得不耐烦走掉了。是夜我做了一串噩梦,醒来后依稀记得,我在梦中对倩尼迪说出了清醒时不敢说的话,她哭了,边哭边甩我耳光。我想那是我欠她的,说与不说,都欠下了。

十六、万事俱备,只欠新娘

贝丽尔一大早就辞别母后出宫的消息,是塞西达来蹭我的午饭时告诉我的。这不是什么大事,昨天母后也说过会让她回家待嫁,虽然她的动作比母后说的“过几天”快了太多,但考虑到以我俩为主角的那些传言,她会想尽快躲回家去,也不难理解。塞西达是顺带说说,我也就顺带听听,心里想的还是如何摆脱塞西达——他竟在饭桌上暗示我,要在午休期间补上昨晚的“功课”。

“你疯了吗?现在是大白天啊!”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被人发现就完蛋了!”

他老大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谁让你晚上不回来!干什么去了?”

“我去干什么,用不着你管。”我能告诉他我去见倩尼迪公主了吗?显然不能。贝丽尔是我的未婚妻,所以他问我要贝丽尔,如果他以为我爱的是倩尼迪,说不定就会问我要倩尼迪呢。

塞西达猛地将刀叉拍在桌上,站起来朝外走去。我明白是那句“用不着你管”惹他生气了,按说他帮我打消了贝丽尔的疑心,我理应感激他,态度不该这样生硬,可他提的要求也太离谱了,我一点也不想追上去道歉。“你爱气多久气多久吧,最好晚上也别出现……”对着他坐过的位子,我恨恨地自言自语道。

这番祷祝没能生效——当晚塞西达还是来了,纠缠我到后半夜才走,差点把我的骨头拆散了架。早晨梳洗时我在镜中的自己脸上发现了黑眼圈,见到早餐也没什么胃口,我知道这种不适感是因为休息不够,然而内心有极微小的部分在担忧——我会不会又怀了塞西达的小孩?这种担忧倒还不足以令我恐慌,他既能弄到蒙汗药,想必也能给我搞来打胎药,毋须惊动母后。

才一想到母后,立时就有仆佣在门口通报,说母后派了人来。我召那人进来,听他说母后要我吃完饭不必到书房读书,马上去见她。我问他是否了解母后找我所为何事,他想了想答道:“王后陛下与太妃在一起。”

我的婶母兼未来岳母、古舒达和贝丽尔的母亲进宫了,估计是来跟母后商讨婚礼事宜的,两位家长有话要跟身为新郎的我说,也是正常的。我悄悄松了口气,庆幸不是母后要跟我单独密谈,那样的话我就该担心她有没有发现我和塞西达的隐私了。从小我就和母后亲密无间,除了血缘,我们还被共同保守的秘密联结在一起;而塞西达介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母后与我之间也隔了一个秘密,和我共同保守这个秘密的是塞西达。我开始防备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后,这让我非常难过。

从外貌上看,贝丽尔是我已故叔父的翻版,古舒达则更像婶母。这位银发灰瞳的贵妇出身将门,有种锋芒毕现的威严,和我那喜欢慵懒地坐在安乐椅中露出闲适笑容的母后完全是两个类型,她们两妯娌向来也不大看得惯彼此,不过见了面倒总是客客气气的。今天婶母却像吃错了药,没有半分客气的样子,看我进了屋,便一脸凶气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问:“你这混账东西,对贝丽尔做了什么?!”

我整个人傻在那里——原来竟不知道,婶母的想法如此保守!我和她女儿的婚礼近在眼前,只不过提前一点有了夫妻之实,也值得她大发雷霆?怎么古舒达跟塞西达“过从甚密”的时候她没直接被气死啊!

“你还不知道吧,安迪美奥,”母后也忧心忡忡,失去了向我宣布婚事时的从容,“昨晚……贝丽尔离家出走了,留下一张字条……”

婶母抢先说出了字条的内容:“她说她宁死也不会嫁给一个眼里只有月球公主的人!”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炸开了,从混乱的碎片中我捉出了一个名字:维纳斯。

我早该想到她没那么好心,肯带倩尼迪来找我,背后定有文章!贝丽尔和她私下有来往,这是确定无疑的,她曾向我堂姐透露我跟倩尼迪的交情,甚至含糊地点出我最大的秘密,不屈不挠地破坏我们的婚事,假如贝丽尔和我同床共枕后告诉她这桩婚事依然稳如磐石,她很可能再次出手。同意倩尼迪来地球,然后引贝丽尔到我们相会之处窥视,不是挺好的一步棋吗?贝丽尔当然会愤怒——已有过肌肤之亲的未婚夫还在和别的姑娘幽会,不啻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听着母后向婶母解释这都是银千年方面在挑拨,我真想冲回过去阻止自己和倩尼迪交往。维纳斯使手段固然是导致贝丽尔出走的直接原因,但罪魁祸首还是我,由于我控制不住自己,与倩尼迪发展出一段不该存在的暧昧关系,才给了她挑拨的机会!

母后还在卖力地把责任往银千年那边推,婶母在她的劝说下总算坐回座位上,也跟着骂起倩尼迪女王来。两妯娌面对“共同的敌人”,勉强维持了脆弱的联盟,一番商议的结果是,婚礼的准备工作继续进行,但暂不公布具体婚期,同时由古舒达负责带人寻找贝丽尔,一旦找回新娘,就以最快速度让我们完婚。

要找的人是亲妹妹,古舒达怎会不尽心尽力,可贝丽尔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自她出走,近两个月过去了,婚礼已随时可以举行,我的新娘仍不知去向。塞西达可能是唯一高兴的人,谁都知道他讨厌贝丽尔,我甚至知道他在得到了她的身体后依然讨厌她。他多次在床上兴奋地说贝丽尔或许会死在外面,永远回不来,我不知该反驳还是附和,只觉得头痛。

十七、黑子

等待我的新娘归来期间,唯一让我安心事就是倩尼迪和我分手了。贝丽尔走后,维纳斯又带她的小公主来找过我一次,我没想到倩尼迪会主动说不要再见面——不知她从哪听来的,神禁止月球人和地球人交往,所以她不可以喜欢我。是女王还是维纳斯,又或是别人拿这套话来哄她,我也没兴趣问,对我而言这只意味着银千年放弃了联姻,倩尼迪不会再多受伤,够了,某种意义上她比不敢说分手的我更坚强。

“母后说,由于我总来找你,太阳黑子的活动已经不太正常了,我不能冒着让恶魔苏醒的风险……”关于银千年放弃的原因,只有倩尼迪这一句话可供参考。

老实说这个原因对我也不重要。银千年,那个招待着来自外星系的使节、用银水晶之力扭曲空间造出地月之间的通路、穿超短裙的水手战士满天飞的国度,跟我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至少在地球统治阶层不会观察着太阳黑子来处理政事。不过倩尼迪的话令我回忆起她从前告诉过我的一件事——她的母后在率领子民来月球定居的那一年,得到了一个预言,称能够毁灭银千年的恶魔必将在地球苏醒,为了不致提前惊醒恶魔,地球成为银千年“惟有守望,不可触碰”的邻居。如果真有此事,我怀疑准确的版本是“惟有监视,不可攻打”才对。因此女王打算用联姻加深对地球的控制,可是随着我与她女儿的关系日益密切,她从太阳黑子的异常中看出了恶魔现身的征兆,发觉所谓“触碰”或许不单指武力,才不得不叫停这一计划——照这样猜想,那个存在与否都是谜的恶魔,倒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成了我的恩人。

自然,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猜想,我没对倩尼迪吐露半句。她只要回去作她的小公主就好,直到我老了、死了,某个称我“父王”的孩子继承了地球王位,她依然会是银千年的小公主,可能学会了很多东西,变得更像王位继承人,但外表不会老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不会有未来。

我和谁会有未来呢?是贝丽尔吗?等她生下儿子,她的未来就结束了。要不就是塞西达猜得对——她死了,她的未来已经提前结束了,我需要另找一位新娘。不过我真心希望她活着回来,毕竟我已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功夫,换个人从头再来太麻烦了。

希望归希望,真正忙得四脚朝天满世界去找贝丽尔的并不是我,而是她的好哥哥古舒达。闻说他带着妹妹的画像一路查访,已深入了地球的极北地区。我原想他就算立刻能找到贝丽尔,带回她也需要很长时间,谁知就在报信人赶回王宫的第二天,我的新娘自己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母后宫中,旁听她和舅父商议若贝丽尔在外遭遇不测,该为我迎娶哪家的小姐。母后不欲让此事传到婶母耳中,命人守好门户,严防闲人偷听。可是贝丽尔进来时,我们都未听到任何人通报,不,甚至没人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的,母后和舅父暂停讨论,喝口水歇歇气时,我们三人才不约而同地看到她倚着一根立柱站着,好像已这么站了很久。

“贝……贝丽尔?!”我被唬得差点跳起来,不仅是因为她悄声没息地出现,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形貌如常,连在外漂泊吃苦的痕迹也没有,但感觉上还是有哪里不同于以往,就像有一团黑影将她包围,在她站立的地方仿佛没有一丝光明。她真的是贝丽尔,还是……一个亡灵呢?传说某些亡灵会藉由强大的执念留驻人间,贝丽尔该不会是来找我这个负心的未婚夫报仇雪恨的吧?

“我还没死呢,”贝丽尔一张口,我几乎以为她能看穿我的心思,不过下面半句就让我安下心来,“诸位谋算着要我把丈夫让给谁,不嫌太早了吗?”

母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突然冒出来的侄女,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是……是……怎么……进……进来的?”

贝丽尔对她的问题不予理睬,却来问我:“殿下,说来听听,您看中哪位千金了?还是说地球姑娘都入不了您的眼,所以您要到月亮上去选妻子?”

围绕着她的暗影又浓了一分,我忍着胸口的憋闷感觉,勉强答道:“既然你没事,我决不娶别人,我们……很快就能举行婚礼了。”

她笑了,笑得娇媚却阴森可怖:“不拿到倩尼迪公主的人头,我可不嫁!”

这下我根本不觉得她像亡灵了——她分明就是疯了嘛!喝醋本身不难理解,可想要倩尼迪的脑袋……她是凭什么认为我们有本事和银千年作对啊?

“贝丽尔,你冷静点,”我尽量温和地劝道,生怕刺激到她,“今后我不会再和倩尼迪公主有任何往来,我们……”

“我怎么不冷静了?!”她似乎仍是被刺激到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那些老不死的月球人,她们一直在监视地球,怎么,我们难道都是她们豢养的牲口吗?如果不干掉倩尼迪女王和她的小公主,把银水晶抢过来,我们地球人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看着贝丽尔狰狞的凶相,我耳边竟响起倩尼迪稚嫩的声音,反复念诵着那句魔咒般的预言——

能够毁灭银千年的恶魔,必将在地球苏醒。

十八、两条路

“大郡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舅父大约没意识到贝丽尔已不太正常了,还以为她能听进理智的劝告,“你出去这么久,太妃一定很担心,不如先让王后陛下派人送你回家,见过你母亲再谈别的。”

贝丽尔轻蔑地冷哼一声,把他的好提议顶了回去:“我该做什么,不用你指手画脚,给我闭嘴!”对长辈一贯礼数周全的她会这样讲话,可见的确是疯了。但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呢?又或是眼睛坏了?不然我怎么能看到我堂姐的身后升起一团黑雾,在半空幻化出一张吓人的脸孔?

我迅速看了看母后和舅父的反应,见他们也是一脸惊愕,才稍感放心——那毕竟不是我的幻觉,他们也看到了。然而那份惊愕,转瞬间竟成了舅父最后的表情,被一道疾速闪过的怪光冻结在他脸上。伴随着贝丽尔放肆的笑声,舅父僵直地后仰躺倒在地,母后愣了愣神,才跪下来一边摇晃她兄弟的身体,一边惊慌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也仿佛被她嘶哑的声音从一个突然降临的噩梦中唤醒,往前跨了一步,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那个还在狂笑的魔鬼,我疯了的未婚妻。

“放下你那条烂铁吧,蠢货!你以为用这种玩意就能对付我,对付伟大的支配者?”贝丽尔说罢脆生生地打个响指,我的剑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卷起,打着旋划出一道弧线,掉在她脚边。她头顶的黑色怪脸也咧开嘴,作出勉强可以叫“笑”的怪样——那东西是我堂姐口中的“伟大的支配者”吗?

这时母后哭了起来,不必看也知道是舅父的情况不妙了,我急切地向贝丽尔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呢,我亲爱的堂弟,”她拾起我的剑,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说,“我想斩下倩尼迪女王和她女儿的首级,拿到银水晶,而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陪我杀上月球,胜利后我自然会和你成婚,当你的贤妻;二是直接让我取你的性命,往后的事你就一概不知,不必操心了。”

杀上月球,她还真敢想!我若选第一条路,只不过是比选第二条晚死那么一丁点而已。可就在我准备请贝丽尔让我死个痛快时,母后的哭声又让我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我现在还不能一死了之,至少要把母后安顿好,舅父已经凶多吉少,除了我再没别人会真正关心她的安危了。

“我……想仔细考虑考虑……”我低下头不去看那张持续不断给我带来压迫感的怪脸,“给我点时间可以吗?”

“可以,”贝丽尔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明日此时我来听你的选择。”只宽限了一天,不过也够了,宫中有去往月球的通道,只要向倩尼迪女王报信,说地球出了个想杀上月球的疯子,自有人来收拾贝丽尔,她那“伟大的支配者”再伟大,还能斗得过银水晶不成?

压迫感消失了,我抬起头,哪还有贝丽尔和怪物的影子?就连我的剑也被带走了。我倒也顾不上这个,赶忙去扶母后,顺便伸手探了下舅父的鼻息,果然已断了气。母后也好不到哪去——她目光涣散,有些痴痴呆呆的,可能是受了太大惊吓,一时神志不清了吧,我不敢想要是她彻底被吓疯了该怎么办。

把母后扶到床上躺好,我从墙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短剑权充防身兵器,准备去月球走一趟。才走近母后的宫门,却有一位意想不到的熟人带兵拦住了我——是我的堂兄,据说人在极北地区的古舒达。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着实让我吃惊,可想想贝丽尔都已经获得了隔空杀人的异能,她哥哥日行千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又想去会你的月球小情人吗?趁早死心吧!”古舒达说着,猛然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向后跌了两步,幸而没摔倒。

硬闯是不行了,即便闯过眼前这一关,我堂兄既然猜到我要去月球,通道口也应该派了人把守。“古舒达……你误会了,我是想去……找塞西达。”我希望这个借口能把塞西达扯进来,眼下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援兵,“我舅父……刚刚过世了,遗体还在停放母后的会客厅,不应该尽快通知他的家人吗?”

“王子殿下不必亲自跑腿传话,等下我派人找他来就行了。”古舒达说得轻松,可他的脸色在我提到塞西达时就已变了,他们分手的事我只听了个大概,这么一看,倒像是闹得极不愉快。

“那就有劳亲王了,我先回去陪母后。”多和他纠缠也无济于事,我打定主意,一切等跟塞西达商量过再说。

古舒达点点头,又提醒我一句:“请专心考虑我妹妹说的那件事,别耍什么花样,不要跟我说你没看见那些黑色的石柱。”

黑色的……石柱?是的,我当然看见了,连倩尼迪来找我说分手时,也对远处那一根根不知怎么冒出来的黑家伙表示了诧异。我以为假如那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下面不会全是死人无法上报,但事实上我没听到关于它们的任何报告,所以我不可原谅地把它们当成了最新流行的一种政绩工程,各地都在抢着建而已。倩尼迪也只是提了那么一句,没认真要我回答——那天我们的心思都在分手这个问题上,前一刻她还说想永远被我拥在怀里,后一刻就必须斩断情丝,这种冲击让我们转眼就忘记了黑色石柱什么的。

“石柱……有什么问题吗?”古舒达这时候提起,肯定是有大问题了。

“那是伟大的支配者美达利女王的标记,”他阴恻恻地一笑,“在长出石柱的地方,人们都已归顺了女王陛下,准备跟从她去消灭妄图控制我们的月球人。”

十九、不是最后的灾难

被古舒达恐吓后,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母后房中,几名同样惴惴不安的侍女告诉我,母后刚哭晕过去了。我看她呼吸均匀,睡得还算安稳,就命两人守着她,其余侍女分头去召集宫中的全体仆役到会客厅。在舅父的尸首旁,我向他们宣布,由于舅父被刺杀,我堂兄正带人搜捕刺客,各宫暂时封门,大家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岗位上静候古舒达亲王查问即可,只要与刺客没有牵连就无需担心。待仆役们散去,只余我一人留在会客厅,和已死的舅父一起等待塞西达到来。

他来得很快,我想古舒达派出的人是在王宫里找到他的,如果要去舅父府上,时间显然不够。我的小表弟进门后匆匆叫了我一声“主人”算作打招呼,然后就快步走到他养父的遗体前,我以为他多少要表示点感慨,伤感或是快意倒不一定,但他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死人,一开口却是问我:“是古舒达干的吗?”

塞西达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把他叫来这里的是古舒达的人嘛!我看他现在满脑子转悠的都是“逼宫”什么的,要他一下子猜到全部真相也不现实,其实贝丽尔的目的若只是逼我让位,我倒不用找他谈了,直接答应便是。

“不是古舒达,是贝丽尔,还有……她好像带了个……怪物……”我尽量详细地把事发时的情形说给塞西达听,生怕他不相信。但可能是因为有较多机会接触神奇的月球邻居,在地球上层人士对于存在超能力、巫术之类比底层愚民更要深信不疑,总之我的忧虑算是浪费掉了,塞西达很严肃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所以,”我的小表弟总结道,“现在你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用来考虑是死在贝丽尔手里,还是跟她去月球送死,而古舒达把你看住了,哪都不让你去,对吧?”

我觉得我自己也无法做出更准确的概括了:“就是这样,因此我才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到月球去?你晚上去找我……从未被人发现过。”他找我干什么,我真没脸说出口。

“去月球?”他有点不高兴了,“为什么要去月球?想见月光公主最后一面吗?”

这家伙醋劲一上来,我开始头疼:“你别乱想,我只是希望倩尼迪女王能摆平贝丽尔和她的怪物,这和月光公主无关。”

塞西达也不是平白胡搅蛮缠,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无关?万一月球女王把你和她女儿联姻作为交换银千年出手的条件,你能怎么办?”

“这……她们连‘神的规定’都搬出来了,难道要自打嘴巴么?”话虽如此,我到底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一说心里也打起鼓来。

“即使不联姻,那位女王除非傻了才会白白帮你!”塞西达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尖刻,“你就准备任她予取予求?”

我看了一眼舅父的尸体,小声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解决这场危机……女王若向我索要我给不起的东西,我最多一死。你……能答应我替我照顾母后吗?”

“你先别急着说‘死’,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仿佛胸有成竹,“可以先试试不用求到倩尼迪女王头上的办法。让我和古舒达单独谈谈,就在……王后陛下的书房吧,至于主人你——请你亲自给我们守门,别让任何人偷听。”

他不是问我的意见,而是要我接受他的安排,我也别无选择了——倘若他们谈不出什么效果,我要去月球报信,还是得靠塞西达,眼下不好得罪他。他让我先去书房门口等着,自己去找古舒达,我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默默地照做了。

古舒达跟着塞西达来到书房门前时,向我投来疑问的一瞥,我耸耸肩表示他从我这里得不到更多信息了。塞西达微笑着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开门把古舒达先让进去,自己再进屋,关门落锁。他要和古舒达谈什么,我不是不好奇,而门板虽厚,也决非完全隔声,我试过把耳朵贴上去听,可他俩把声音放得极轻,我根本听不清楚。

蓦地,门内的嚅嚅私语戛然而止,一声短促的惨叫冲进我耳中,我不觉后退了半步,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应该是塞西达的!我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开门!出什么事了?”会不会引来别人,我已经不考虑了,头脑被不祥的预感填满。然而我敲到手都疼了,里面那两人也没半点回应,最后我只得发出威胁:“再不开门我喊人撬锁、砸窗子!让我进去!”

“我看你敢喊人!”从猛然打开的门里最先传出的是古舒达的咆哮,我堂兄黑着脸,凶神恶煞般地抓住我的衣襟往里一拽又一甩手,我失去平衡摔了出去,只听他“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扶着墙站住后,我才注意到塞西达,他坐在书架旁的一张大圈椅里,垂着头,左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右手按在腹部,指缝间淌着鲜血,还有一截金光闪闪的东西,无疑是某种利刃的手柄。

“主人……”他稍抬起头,语声微弱地唤我,“你……你……”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用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颤抖声音问他:“塞西达……你……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剧烈地痉挛,漂亮的碧眼像要把我吞下一样地死盯着我,仿佛用尽生命中全部残存的力气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出一句简短的话:“你是……我的!”

二十、背叛带来什么

“塞西达……”我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头也重新垂下,感到不可抑制的恐慌。他的手停止了痉挛,变得绵软无力,当这手一次次抚摸我身上所有能见人和不能见人的地方时,我怎么想得到它会在还没有一条皱纹一块斑点的时侯就丧失了生机啊!这个疯子,不应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祸害众生吗?!“不……不会的……”我喃喃自语着,抬起左手伸向他的脸,犹豫着是要掐他一把叫他醒来,还是要试试他是否一息尚存。

可是我的手,终究没来得及碰到塞西达的脸——古舒达扯住我的衣领,硬把我从他跟前拖开,直拖到母后的书桌前才停下。“你……你干什么?!”我失控般地厉声问他,有那么一刹那竟感觉这嗓音不是我自己的,“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要骗我,骗所有人?!”我堂兄的吼声更加骇人,“你只不过是个女人,凭什么占了我的王位?你还要娶我妹妹,安的又是什么心??你说啊!”

像一道闪电自头顶劈下,我突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那种一片空白感不知持续了多久,我才被古舒达的动作惊醒——他已经拿下了我别在腰间的短剑,正摆弄着我的腰带扣头,企图解开它。我急忙拨开他的手,惊恐地叫道:“你住手!你怎么可以……”

“我不可以吗?那你自己动手吧!”他冷笑着把我的短剑抛向身后,接着一指塞西达,“给我看看你是拿什么引诱他的!”

顺着古舒达指的方向一看,我迟来的泪水终于迸出:“他……告诉你了?”塞西达是个无赖,混蛋,变态,可我还是给予了他无比的信任,甚至在他与古舒达纠缠不清期间,一次也不曾想过他可能出卖我的秘密;然而现在我遇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指望他助我一臂之力时,得到的却是他的背叛!

古舒达嘴角一抽,不再提塞西达,却用母后威胁起我来:“你少明知故问,快点动手脱。否则我马上就去杀了我亲爱的伯母,贝丽尔留你考虑一天,可没答应留着她!”

我低下头闭起眼,狠狠地深呼吸。单打独斗我不是古舒达的对手,而母后身边只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仆。我的前方连两条路也不剩了,唯一的选择是解下腰带,在古舒达刺人的目光注视下,一件一件除去全身上下所有的衣物。

就让他看吧。我咬着下唇,感到脸颊发烧。让他看看,我就是用这具躯体“引诱”了塞西达,引诱他把我卖得一干二净!

“……不错。”古舒达的评语很简单——他的兴趣不在于说,而在于行动,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我推倒在书桌上,“也让我试试吧,你不应该是我妻子吗?”

和不能拒绝在他眼前宽衣解带一样,我不能拒绝向这个本该是西比尔的丈夫的男人敞开身体。古舒达扑向我时活像一头凶兽,让我体会到比起被塞西达强占那天更深切的痛楚,与他相比我的小表弟倒显得可爱些。塞西达……他除了是疯子之外,还是呆子吗?不然他为什么要背叛?他的背叛给他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而且……他也不该说我是他的,那不对,他刚刚死去,我就不再是他的了……

该结束了。当古舒达调匀了呼吸,离开我的身体,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他系好自己的腰带,却命令我在桌子上等着,不许挪动,之后走出了书房。我以为他要找点药物或是什么道具回来,带给我变本加厉的新一轮折磨,那都无所谓了。可他羞辱我的手段仍超出了我的想象——他领来了拿拉达和积达。

“这下该信了吧,”他冰冷的声音勾起我心底的寒意,“你们的王子是个假货,我才是国王。所以——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遵命,陛下!”拿拉达率先应道,同时摘下一只手套,在我胸部揉了一把,“我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积达丢给我一个鄙夷的眼神,对拿拉达说:“我先出去了,你完事叫我。”

谁也不用说,我已经明白古舒达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

结束似乎遥遥无期。拿拉达还没完成他的任务,我就在阵阵恶心和周身无以排遣的疼痛中昏迷过去,对积达几时进来又做了什么,则是完全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搬动过塞西达,是不是那三人都觉得和死人共处一室没什么不快——我是在一个有床的房间里苏醒的,再未见到我的小表弟,直至我死后,他最后的葬身之地于我依然是个谜。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很窄并且在不大的房间里摆了两张,另一张床上坐着积达。他们懒得把我从母后的书房抬回自己的寝殿,这很自然,我想这间屋子是母后宫中的仆婢的住所。

积达注意到我的动静,拿起床边矮柜上的一只水罐倒了杯水给我:“起来喝点,别渴死了。我这就去禀告陛下,你喝完把衣服穿上。”

我木然地坐起,接过水杯,才喝下一口,手忽然拿不稳杯子,眼看着它落在地下摔得粉碎。积达退出两步躲开了四溅的水花和碎瓷片,也幸运地躲开了我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呕吐。我吐出无数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污物,吐到胃里没什么可吐了,还在不住地干呕,心上堵着的某些东西没能吐掉,反而越发沉重。我忘记了旁边还有积达,拿起水罐喝一口,吐掉,再喝,再吐掉,无法断绝的泪混着溅到脸上的水流得一塌糊涂。

我对我如此肮脏的身体作呕,对我软弱的妥协和放弃作呕,对我全部的无能为力、无路可逃、无可奈何作呕。我不是第一次想到死,却是第一次,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嫌恶了自己。

二十一、走向终局

我曾请塞西达想办法帮我去月球,在他向古舒达告密并死去后,这一目的居然奇迹般地达成了。被积达请到我床边的“国王陛下”古舒达向我宣布,我和母后是他合法取得王冠不可或缺的人证,必须被分别保护起来,他将和积达一起把我送到银千年的王宫,求倩尼迪女王暂时收留我,而拿拉达负责转移我的母亲,现已出发。

我头晕脑胀,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听了他这番话也只是浑浑噩噩呆着不动,他见状便命积达替我穿好衣服。积达敏捷利落地把那些东西往我身上套时,我堂兄就在一旁继续拿母后要挟我:“你最好老实闭着嘴,别一见到月球人就激动得胡说八道,记住,伯母她老人家还在我手里呢!”

这还用他威胁吗?不会有正常人喜欢把那种难堪的遭遇到处说给人听吧。我没吭声,既然他叫我老实闭着嘴,我不妨从此刻开始装哑巴。

积达搀扶着我下了床,跟在古舒达身后离开了这个我只睡过一次的小房间,通过长长的昏暗走廊,从一扇不起眼的小偏门走出了母后的宫室,去往地月通道的入口。在入口处有人等着我们——我不认识的一小队卫兵,可能是古舒达派来看守通道的,还有和我认识的木星公主朱庇特。

“金星方面已经准备好了,”朱庇特看都看不看我,径直对古舒达说道,“你们把王子送到,跟我去见过女王陛下,维纳斯就会和你们交接。”

古舒达点点头,“嗯”了一声,作个“请”的手势让朱庇特先进入通道,跟着是我和积达,他自己走在最后。在通道中不需要走很久,我只来得及想到在我昏睡的时候,古舒达已和倩尼迪女王通过气了,否则不会有朱庇特来接我们,不知他要跟维纳斯交接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银色月宫内的通道出口外迎候我们——维纳斯站在那里,她身后是远远超出守卫通道所需数目的兵士,有男有女。

照倩尼迪公主的说法,她的同胞都是单一性别,但也有一些来路复杂的外星系雇佣军在银千服役,由维纳斯协助女王处理相关事务。倘若古舒达真要把这批人带回地球……这表示他想借助银千年的力量与贝丽尔以及那个叫美达利还是什么的怪物相争吗?或许是想得太多了,我隐隐有些头痛,眼前一花,竟在维纳斯身后的第一排雇佣兵中看见了古舒达。再认真一看,那只是一个和古舒达一样长了头银发的小兵,两人五官的感觉并不相像,那小兵甚至不是长发。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当真太累了以至于不能多耗费一点精神吗?

好在倩尼迪女王要接见的人不包括我,我也不用勉强应付她。朱庇特先领我们到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让我留在这里休息,然后才带着古舒达和积达去见女王。我解下身上的护甲,和衣躺在床上,不再去想任何事。有点奇怪,虽然是被软禁在不很友好的邻国宫殿,那一夜我却睡得很踏实,没有惊醒,没有做梦,一直睡到感觉不需要再睡下去才醒来。

窗外正是晴朗的白日,可我不晓得人家给我规定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不敢贸然出去,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活动筋骨。蓦地,只有我一人的屋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安迪美奥,你醒了?”何等熟悉,又何等遥远——那是倩尼迪,我不会听错!不过她人在哪?我左看右看,没发现能藏人的地方。

“别找啦!我不在你屋里,”倩尼迪好像在笑,“不过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知道哦!你那边安装了监控设施,很厉害吧,墨丘利说地球没有那种东西呢!”

我愣住了,快速回想了一下踏进这个房间后的举动,觉得没有可疑之处,才稍稍安心。

倩尼迪意识不到这种技术的可怕,仍带着笑意说:“墨丘利答应每天放我进监控室,和你聊聊天,但是要见你还得等母后同意。母后看上去不再那么反对我们来往了,我一定会做好功课让她开心,你耐心等着我吧!”

随后,这位小公主不待我问,就自动把女王对她讲的“收留地球王子的原因”说了出来。在女王的版本中,我堂姐贝丽尔发动了叛乱,我却在这紧要关头患了重病,古舒达代我指挥平叛,并向银千年求援,女王慷慨地借兵给他,还提议接我来月球“疗养”——真是个美好的故事!

倩尼迪女王想保护纯真的女儿的心情,我多少可以理解,但我弄不明白她为何“不再那么反对我们来往”。莫非她已把宝押在古舒达身上,认为我没多大用了,可以从此圈养起来作为她女儿的宠物?这有可能,反正我的寿命比起她们一族简直微不足道。或者……她还没完全放弃让我和她女儿联姻的计划,帮古舒达不过是让他和贝丽尔拼个两败俱伤,事后还要抬出我来?这也有可能,我是对塞西达说过女王她们不至于自打嘴巴,但要在这个本来就很玄的“神的规定”上开辟例外之类,倒也容易。毕竟预言中的恶魔已经现世,只要解决了它,银千年就没有顾虑了。

转世重生后我一度好奇,当年的我——还有无数月球人和地球人,为何不到最后都不相信恶魔美达利确实能够造成银千年的覆灭。我想是因为她们光辉灿烂了太久,我们仰望她们的光辉灿烂也太久,久到我们对她们近乎迷信,而她们迷信了自身。当两个星球的文明在一只怪物的推动下走向终局,这种迷信使得那么多月球人和地球人浑然不觉,还在设想着消灭怪物后的种种。

二十二、解脱

地球大军杀上月球那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遗憾的是我从没弄清那个日期。银千年的历法是把月球本身的运动规律和她们故乡的旧历结合在一起创制的,我不太熟。她们所说的“一天”、“一年”与地球人的概念并不相同,例如让我有机会与倩尼迪相识的那场宴会,是女王为庆祝银千年移居太阳系二百年举办的,而有关这些神妙莫测的邻居的记载早在千年以前就出现在金色王朝的史书中了,从她们迁来到开始和地球人接触之间这段时光,又不知道有多长。此外仅是月球的一昼夜,就和地球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我被古舒达和积达送上月球时天是亮的,睡醒了天还是亮的,在我的小囚笼里吃过好几顿饭、通过“监控设施”跟倩尼迪聊过好几次之后天仍是亮的,更别提我没事就躺着胡思乱想,睡睡醒醒……如此这般,我对时间很快混乱了。

我开始听到杂乱的打斗、喊杀声时,正是此次登上月球以来第一次天黑后不久。我照例躺着胡思乱想,尽管没有困意,仍闭着眼睛。还需要做什么呢?答案是什么也不需要。倩尼迪自有女王去操心,而我的母后,古舒达也说过会把她作为重要人证保护起来,我没什么好牵挂的,最坏不过是个死——如果真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我觉得我也算经历过了。

把安心等死的我叫起来的,是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哐啷”声,以及少女气喘吁吁的呼唤:“安……安迪美奥,快跟我走!”

“倩尼迪?”我惊叫着坐起,看到那位小公主站在门口,白裙上沾了灰土,手中提着一把与她很不搭调的长剑。

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快点!从地球来了好多坏人,母后让我去金星玛撒兰城堡避一避,你跟我一起走吧!”

“你自己去吧,”我把头扭向墙壁,不敢看她眼中真挚的关怀之意,“不要管我了,我不值得。”

“跟我走!还要我说几遍?!”小公主生气了,使劲拽我,“没有你,我一个人哪里都不去!”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疑惑:“你一个人?没人护送?”四大守护战士不能匀出一个,连普通卫兵也没有?

“母后说没有多余的人手,而且去玛撒兰城堡的通道也不远。”倩尼迪在回答时也没停止尝试把我拽下地的努力。

她不必再拽了——我自己站了起来,从她手里拿过那把剑:“我陪你,走吧。”保护这个以始终如一的善意对待我的女孩,也许就是我活到今天仅剩的一点价值。

才一出门我就看见两具尸体倒在走廊上,给我送饭的月球姑娘和一名地球军人打扮的青年用剑刺穿彼此身体。“我来时已经这样了……”倩尼迪与我相握的手,多用上了一分力气。她要是不来找我,直接去金星城堡就好了,可现在说这话也没意义,我只能拉紧她,按她指点的路线开始奔跑。

我们在一片震天响的“占领银千年!夺取银水晶!”的口号声中前行,砍翻第三个地球人之后,我发现挡在前面的不是第四个,而是站成一排的四个:古舒达、积达、拿拉达和一个陌生人——严格来说我们见过,他是维纳斯和古舒达交接的那批地雇佣兵中的一员,我头晕目眩时还曾把这个银发美少年错看成古舒达。

“王子!”我堂兄冷冷地叫道,让我挺吃惊——他不是早以国王自居了吗?再一看那个银发小兵,我又醒悟了,照倩尼迪女王的说法,古舒达名义上还是代我平叛,当着外人的面叫我声王子也正常。但他很快又给了我一种极不正常的感觉:“我们再也不能任人摆布了!月球人一直在监视我们,我们忍无可忍!”

听起来怎么像贝丽尔的话啊?借兵去“平叛”的古舒达,怎么和他妹妹统一了口径?“她们……怎么摆布我们了?怎么监视我们了?谁说的?”我想起贝丽尔杀死我舅父时身后出现的怪物,“……那个讨厌的家伙吗?”古舒达他们,是不是被它用某种方法收服了?细想起来,贝丽尔在出走前也没对月球人有什么特殊的反感,顶多是反感倩尼迪。那么……占领银千年、夺取银水晶其实是那怪物的意志?

“都停止吧……”我自言自语,说着不会有人听的废话,“为什么……要进行这种无谓的战争呢?”纵然月球人监视我们、想要摆布我们,可地球上的种种悲惨,很少有她们造成的啊!我的地球同胞们……却被一个怪物驱使,把命送在异国的土地上……

“你要背叛地球吗,王子殿下?!”贝丽尔歇斯底里的吼叫划过我的耳膜,她本人也从一队打我们身侧经过的地球兵中退下来,走到我和古舒达他们之间,“这都是为了地球的繁荣!只要把躲在你身后的小公主干掉,效忠伟大的支配者,你就仍然是我们的王子,未来的地球……和月球的国王!”

“不!”不能忘记,保护倩尼迪是我生命最后的意义。

“那我自己来!”贝丽尔像在母后的会客厅里那次一样打个响指,我的剑听话地脱手飞出。她两手握住自己的剑举过头顶——如果我没看错那剑是上次见面她从我手里抢的——漆黑的怪影再次在她身后浮现。

转身抱住瑟瑟发抖的倩尼迪,我心底宁静得怕人。几乎同时,后心传来的剧痛瞬间抽掉了我全身的力量。沉重的眼皮落下之前,我看到倩尼迪泪光莹莹的双眸,我想劝她别哭,口中涌出的却是铜腥味的热血。

坠入黑暗时,我只能不住地在心里念叨,别哭,别哭,别哭……不用为我哭,倩尼迪,遇上你是命运给我的恩赐……

死也同样是。

尾声

系好领结,我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形象,试着微笑一下,一切都不错。今天我是婚礼上的男主角,一生一次的大事,不尽量表现完美会后悔的。

我的新娘月野兔与我同为日本公民,她出身小康之家,是个有点懒惰散漫、课业不怎么行的平凡女生,乍一看和“公主”二字沾不上边,认真看还是差很远。只有我和她的数位密友知道,她是月球上的古代王国“银千年”的王位继承人、月光公主倩尼迪转世,是我前世今生的恋人。

是的,我们都有“前世”,她是月亮上的公主倩尼迪,我是地球王子安迪美奥,和她要好的几个姑娘则是银千年的水手战士。我的小兔子相信,前世的王子和公主曾深深相爱,我也宁愿如此,然而这不是真相。前世的我,不敢去爱前世的她,因为地月两国复杂纠结的各种问题,更因为在安迪美奥翩翩绅士的装扮之下,隐藏着一个女人。倩尼迪女王无疑知情,战士当中至少维纳斯是知情的,但公主至死被蒙在鼓里。我不知道爱野美奈子——维纳斯的转世——究竟是未能恢复全部记忆还是不愿吐露什么,最好就这样下去,兔子永远不会知道,既然地场卫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她怎么会怀疑前世的王子不是呢?

比爱野美奈子更让我不放心的,是我前世的那群亲戚:堂兄古舒达、堂姐兼未婚妻贝丽尔、表弟塞西达和两个远房表兄弟拿拉达、积达。银千年的知情人只知地球王子是假货,他们和我之间却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内幕。不过目前看来我的亲戚们也不是什么威胁——贝丽尔投靠恶魔美达利,早就自取灭亡了,被她洗脑收为部下的古舒达等人也化作石块。令我不解的是,那些石头里的灵体都称我为“主人”,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古舒达似乎连他曾是我堂兄这一事实都忽略了。我怀疑是贝丽尔动了什么手脚,前世她是我的未婚妻,但真正跟她上过床的却是塞西达——那晚我们药晕了她——如果她弄明白了这件事,大概不会放任包括塞西达在内的四个小伙子想起真正的过往。

不管这个局面是怎么造成的,我总算是在与前世的阴影隔绝的状况下和月野兔交往、订婚并走到结婚的这一天了。这段路程不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的,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是在兔子高中的最后一学年,我们约会的频率降到历史最低,传闻说她和一位明星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在暑假里向我坦白,原来那位星野光先生就是金木星的战士,在她读高一时一度和她同班,那时我被夺走了星宿种子,而星野和两位同伴在地球寻找他们的公主。“金木星”让我想起了在遥远的前世,倩尼迪公主曾与来自那颗星球的使臣非常要好,我突然觉得,到了我把兔子还给某人的时候。就算已认识了未来的女儿又如何呢?那个粉红色的小姑娘,假如她母亲的心不在我们的家庭里,她能幸福快乐地成长吗?我想了一夜,决定从兔子的生活中退出,当不成情人就当朋友那一套,我学不来,硬要做个样子就是矫情了。

兔子在最后的寒假中居然重回我的怀抱,我也很诧异。事情要从“三束光”签了新东家复出说起。“三束光”所属的事务所很重视对旗下艺人的管理,不像老东家一样允许他们就读十番高中那种平凡的公立校,而是安排他们进了一家私立贵族学园的艺人班,这么一来兔子和那位星野先生相处的时间自然少了很多。而且众所周知,娱乐圈水很深,娱记也很有八卦精神,随着“三束光”复出,曝光度直线上升,想不被各路绯闻缠上也很难,连小女儿的醋都要喝的兔子怎么忍得了?加上那三位隐隐有红遍亚洲、走向世界的势头,频频被安排出国圈钱,星野本来就紧张的档期更抽不出太多空闲给兔子。寂寞的小兔子终于想起了我,只要不出国,我应付学校的课程很轻松,约会时间是有保障的,即使忙着赶论文,也愿意让兔子来家里,让她看到我。最无情的就是时间,我输给了时间一次,星野光也一样,谁也没赚到。

勉勉强强混到高中毕业,月野兔同学放弃了注定徒劳无功的升学之战,开始去新娘教室接受家务培训,准备当我背后的主妇。我没问她是以什么样的成绩结业的,猜她也不好意思说吧!好歹是结业了,她说,可以嫁给我了。我看看她,再看看墙上挂的订婚照片,感觉那不堪回首的前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今天我结婚。”对着镜子,我告诉自己,“我是新郎地场卫,我的新娘是月野兔。”

未来我们会成为安迪美奥国王和倩尼迪女王。

不再有西比尔,就像从没有过。

番外 爱恨恢恢

我还是把他们带回了家——那四块宝石,毕竟他们救了我一命,况且看起来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前世的龌龊事了。可是婚后我搬去月野家的时候,并没带上他们。

原先住的公寓,房东说会给我保留着。他是我的亲戚,在我失去父母后收养了我。那幢公寓楼都是他家的产业,他和自己的老婆占用了一间,小时候我和他们一起住过,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我在上中学之后搬到了楼下的一间空房住。不过,我的监护人不用我交房租——所以大概也不应该称他为房东,在我和兔子的婚礼上他还充当了男方家长呢。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在那间公寓留下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休息时偶尔会带兔子过来,避开家人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四块宝石就躺在我书桌上的一个匣子里,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还会变回人类。

发现这一奇事,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吃过晚饭,我和谦之爸爸正聊着报纸上的新闻,兔子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她那条水晶手链,是不是昨天忘在“那边”了。我让她自己先在家找找,我去“那边”找,披上件外套就出了门。几乎在我打开公寓房门的同时,电话铃响了,我冲到书桌前抓起话筒,原来是兔子,她告诉我手链找到了。放下电话,我正准备离开,却看到装石头的匣子敞开着,我的石头们不见了。

我在浴室找到了塞西达,他居然悠闲地在我的浴缸里泡澡,墙上挂着的浴袍……好吧我承认确实比我的更适合他的身材,可那是我妻子的啊!他倒浑然不觉,一开口仍是叫我“主人”,叫得好不亲热,我直截了当地石化了。

“见到我不高兴?”我的小表弟——前世的小表弟——泡在水里对我微笑,“好久没见,不想我吗?”

我惊得嘴唇都有些哆嗦,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为……为什么……你……在……在我家?”

“我的傻主人!”他咯咯笑出了声,“不是你把我们四个带回来的吗?你应该问问,古舒达他们为什么不在。”

真是的!我也糊涂了,他们是我带回来的,当然在我家了!于是我顺着塞西达的提示问道:“那你说说,他们到哪去了?”

“各回各家嘛!”他说着,撑着浴缸沿站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了转过身去不看他的冲动,尽管我已作了多年的正常男人地场卫,在更衣室之类的地方并没少看没穿衣服的同性。

塞西达却不管我有多尴尬,一面大模大样地跨出浴缸,一面继续说:“变回人身之后,他们想起了前世的一些旧事,所以……觉得最好还是不见你了。对了,你可以检查一下,你的家里少了什么。开始他们和我现在一样光溜溜的,可出门的时候,身上有衣服,衣服口袋里还有钱。”

我愣了愣神,答道:“算了,随他们去吧……”他们顺手牵羊,难道我还要去抓贼么?如果他们想起了前世的全部真相,那确实是最好不见。

塞西达看来也不想多纠缠抓贼与否的问题,他取下和兔子的浴袍挂在一起的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向我解释起了他们四人的记忆是怎样被做了手脚的。和我猜想的差不多,是贝丽尔干的。前世古舒达就告诉了她,她的“未婚夫”安迪美奥王子其实是她的堂妹,她虽然惊讶,倒也还算长了脑子,没有过多地纠结此事,而是致力于收伏曾经话里话外以地球国王自居的哥哥及其两名党羽。转世重生后,除了这三位,贝丽尔还发现了前世早早送了命的塞西达,这一发现很可能刺激了她:既然“王子”是假的,与他相熟的男人又只有一个表弟,那么曾和她一度春风的人还能是谁呢?不欲令丑闻曝光的她,忙不迭地对四个知情人的记忆下了重手,先使他们相信自己前世都是安迪美奥王子的忠仆,因看不惯王子偏袒敌国而起来反对他,接着又封印了这段似是而非的“记忆”,再使他们认为自己是黑暗帝国的精英骨干——双保险,即使发生什么意外,封印被解除,四人“恢复”的记忆也不会是正版。

“那女人糊涂了,她做这一切都是借用了美达利的力量,美达利完蛋了,它的力量怎么可能不消散?”塞西达穿好浴袍,愉快地表达着对贝丽尔的不屑,“所以我们都丛石头变回了人类,所以我们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惜我死得太早了,古舒达怎么都不肯说,他捅了我之后又是怎么处理你的,积达说他们把你送去了月球,真的就这么简单?”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只觉得一股血流涌上了头,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他脸上。我终于意识到,曾以为能慢慢淡忘的那场灾难,原来清晰依旧。都是我眼前这个人做的好事,是他无耻地出卖我,将无条件信任着他的我送到了古舒达手上。那三个人也知道没脸见我,他的脸皮何以如此之厚呢?!

“主人,你还在气我告诉古舒达……”挨了打的塞西达没有去捂自己的脸,却握住了我来不及收回的手,他的声音和目光里带着让我错愕的温情,“我只是让他想想,如果死无对证,他凭什么是国王而不是篡位者?我不希望他杀你,不希望他让贝丽尔杀你……我……我只想让你活着……平安活下去。”

他想让我活下去。

不错,杀了他之后,古舒达没有要我的命,还送我去月球,让我远离地球上的战乱。尽管我宁愿早早死了也不想被我的亲戚们轮番作践,但公平地说,他又如何猜得到呢?由于没料中古舒达的反应,他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上了,才换得我在月球苟延残喘的那段时光,让我至少能死在倩尼迪身边。

“塞西达……”我忽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

“就这样吧,我的主人和……表哥,安迪美奥王子。”他放开了我的手,“黄金水晶承认了你,古舒达是不会再同你争王位了,等他买回衣服给我,我们就离开——这一世,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并且……无论如何,都是比前世更好的生活。”

一想到等下古舒达还要回来,我背后一凉:“其实你也可以穿了我的衣服就走,我不会报警的。”

“你的我穿不合身。”塞西达答得轻松随意,像是前世我们年少时讨论溜出宫玩要穿什么衣服一样。

“……他穿我的也不合身。”我还是没勇气说出我堂兄的名字,而且打定主意把我放在这边的衣服都处理掉——塞西达身上身件浴袍也得处理掉!

“不合身我也要他穿着去给我买衣服。”他的眼波温柔中带点狡黠,“就当是惩罚他给我那一刀吧。”

……他拿的是我的钱好吗?我无力地想着,同时决定尽快走掉,免得撞见那个随时会带着衣服归来的人。我还是难以面对他,但某些深埋在心底的过往似乎已经可以开始试着放下。

如塞西达所说,这一世我们有了各自的生活。比前世更好的生活。

(作者:素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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