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飘泊
白令海峡附近的乌厄连海角是一处伸向楚科奇海的三面环水的狭长浅滩，海角上的乌厄连村只有一条大街，村民大多数为楚科奇人与爱斯基摩人，祖祖辈辈以海猎谋生。可是，一周以来，乌厄连海角大雾弥漫，猎人们一直未能出海捕兽。乳白色的浓雾遮住了眼前的海洋，所能感受到的，只是大海的叹息声……
在街道旁的一间小棚屋里，一位银白色长发的少年双手托腮，倚窗遥望着远方。另一位留着黑色短发的男孩则蹲在火堆旁取暖。他们的母亲坐于床头，正用海象牙磨成的骨针缝补破了个小洞的库赫良卡。“妈妈，”长发少年忽然转身问道，“等雾散之后，叔叔们会带我一起去猎海象吗？”“唉，狄文，你爸爸在世时曾多次说过，海象是北冰洋中最凶猛的海兽，猎海象非常危险，只有经验丰富的成年人才能参加，你还是个孩子啊，去了会送命的！”母亲严肃地答道。“是啊，哥哥，妈妈说得对。”短发男孩随声附合道。狄文撇撇嘴，不甘心地说：“我都16岁啦，早就不是小孩了！”“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连你弟弟沙菲尔都不如……总之，不让你去也是为你好，别胡思乱想了，乖乖在家里呆一会儿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劝道。狄文表面上点点头，可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趁弟弟和母亲都在睡觉之时，狄文悄悄溜出家，跑到邻居米哈伊尔大叔的屋子旁，解开那只双桨小快艇上的绳索，拼命朝海边推去。周围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雾也消散了。狄文不由感叹起自己的好运气来了，他甚至开始想像，当半个小时后扛着一头死海象回去时，自己将受到怎样的热烈欢迎啊！全村的人一定都会把他当作英雄的！于是，当小快艇飞速向杰日尼奥夫角--乌厄连猎人世代捕兽的海域驶去时，狄文竟一脸轻松地哼起歌谣，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告诫。
也许狄文的运气真是好的没边了，因为就在他哼歌时，突然有只海象出现在船头。狄文立刻停下快艇，他刚准备举起渔叉，船尾又传了一阵响动，另一只海象又冒出头来了！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海象们接连不断地浮出水面，快艇陷入了一大群海象的包围之中，它们在水里一会儿远远散去，一会儿又紧紧围住小艇……显然，海象们是想弄翻小快艇。狄文终于感到有些不妙，他徒劳地挥动着鱼叉，可怎么也赶不走这群讨厌的家伙，小艇也晃动得越发厉害，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狄文急得大叫起来。
就在此刻，前方传来一阵嘹亮而舒缓的歌声，一块浮冰徐徐向快艇飘来，冰面上坐着位容貌端庄的阿留申少女。她有着一头光洁柔顺的齐腰乌发，可漆黑的眼眸却大而呆滞，显然是位盲人，那歌声便是从她唇中发出的。“别害怕，我来帮你。”阿留申少女轻声说道，之后又唱起歌来。于是，就像被什么东西驱使似的，在她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歌声下，海象们纷纷潜入水中，落荒而逃。狄文站在艇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哇，小姐姐，你真厉害，我太感谢你了！”“不必客气，既然你已脱险，那我告辞了。”阿留申少女划动着树枝，浮冰便调转方向，朝远处飘去。狄文一听，急忙喊道：“等一下，小姐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少女嫣然一笑：“我叫莉达。”“啊，好美的名字，你就住在这里吗？爸爸和叔叔们常来杰日尼奥夫角一带打猎，可我从没听他们说起过你呢。认识一下吧，我叫狄文。”狄文放下鱼叉，很感兴趣地说。“杰日尼奥夫角？”莉达疑惑地摇摇头，“你弄错了吧？我并不住在这附近，而且这也不是杰日尼奥夫角呀。”“啊？！”狄文大吃一惊，立即四下张望了一阵，这才发觉眼前竟是一片陌生的冰雪海洋。莉达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你迷路了吗？没关系，我可以领你回去。不过，”她微笑着朝狄文伸出一只胳膊，“你得先让我上船。”“那当然啦！快带我去杰日尼奥夫角吧。”狄文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将莉达扶进快艇。接着，在阿留申盲女莉达的指挥下，小艇开足马力，飞快驶向乌厄连猎人世代捕兽的海域。
尽管对于欧洲人而言，一见面便打听人家的私事是极为失礼的，可狄文实在掩饰不住自己那强烈的好奇心，莉达一上艇，他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少女的身世。好在莉达亦是个天真随和的姑娘，她毫无保留地向狄文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原来，莉达的家乡位于阿留申群岛，在莉达降生的那一天，她的父亲和哥哥一同出海打猎，从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且，出生后的莉达居然又是个瞎子……于是，无知的村民竟认为她是会带来灾难的怪物，将她和她的母亲逐出了村子。从此以后，母女俩便来到白令海峡附近，过起了冰海飘泊的生活：偶尔，遇见好心的爱斯基摩或楚科奇猎人，她们还会得到一点馈赠的食物；但大多数情况下，则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填饱肚子了。幸运的是，莉达虽双目失明，但她的听力、嗅觉、记忆力和第六感官却比常人敏锐得多。渐渐长大的莉达在母亲的悉心教导与配合下，很快便掌握了海猎的技巧。她们学着像楚科奇人一样，用海象皮遮盖棚屋，制作兽皮艇；用海象的肠缝制斗篷抵御风雪；把海象牙做成鱼钩、梳子和锋利的骨针……日子也一天天好过起来了。“两年前，母亲去世后，我曾经想过要回到村子里，可邻居们依旧不愿接受我，因此我一直独自生活着。刚才在狩猎时，有只海象把皮艇底部撞穿了，我跳上浮冰修了一半，便听见你的呼救声，所以急忙赶过来了。”莉达轻轻摆弄着胸前海象牙雕刻的项链，娓娓地讲着。那款洁白的项链是如此雅致，狄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真漂亮！莉达姐姐，你一个人住不寂寞吗？”“独个儿生活自然很寂寞的，每当寂寞之时，我就会对着大海歌唱。”莉达甩开垂在肩头的长发，仰首望天，高声唱道，“出海要把网儿来张，行船要把帆儿扬，风儿吹来鼓起船帆，飞快带我到海洋……”远处，杰日尼奥夫角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突然，狄文发现，小快艇前头有一只海象把头伸出水面，随着海浪正悠闲地休息，他立即关闭了马达，划着双桨朝海象驶去：“嘘！有只大家伙送上门来啦。”“是海象吧，需要我帮忙吗？”莉达轻声问道。“不必了，”狄文拍拍胸膛说，“放心，我一个人对付得了它。”快艇悄无声息地划着，可那老奸巨滑的海象早已感觉到有人在逼近，它马上睁开眼，一头潜入水中。狄文耸耸肩，失望地嘟囔着：“唉，真倒霉，叫它逃掉了。”“才没有呢！”莉达起身抓过鱼叉，“我知道它在哪儿。往右划，快！”情急之下，狄文顾不得细想便即刻调转了船头。没过多久，海象果然又从前方露了出来！莉达迅速将鱼叉向它投去，海面登时被鲜血染红。狄文不失时机地扔出一只海豹皮作的气袋，它是用来防止死去的海象沉到海里的。紧接着，两人合力用皮带把海象的头拴在小艇旁边。“啊，成功啦！谢谢你，你叉得好准啊！”做完这一切之后，狄文抱住莉达，激动地喊叫起来。这时，狄文的母亲、弟弟和乌厄连村的叔叔们赶到了。他们轻微地责备了狄文几句，便高兴地扛着死海象准备返航。“小姑娘，多亏你帮助了狄文，为了表达我们的谢意，请到村子里坐一坐吧。”米哈伊尔大叔诚恳地向莉达发出邀请。莉达抿嘴一笑，礼貌地拒绝了：“对不起，我还要回去修皮艇呢！狄文，我就住在斯涅格海角，有事可以去那里找我。”狄文有些遗憾地站在快艇上，望着莉达缓缓远去的背影，一直沉默不语。
乌厄连村的猎手们一起将狄文与他们捕获到的几只海象分割完毕后，大家边喝着浓茶，边开足马力朝乌厄连海角驶去。途中人们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谈笑风声，只有狄文独自闷声不响地缩在艇尾，似乎有什么心事。“怎么了，我的孩子？”母亲走到狄文身边，柔声问道。狄文目不转眼地盯着水面。沙菲尔跑来使劲推了他一下：“哥哥，你发什么呆呢？妈妈在叫你呀！”狄文这才反应过来：“哦，妈妈，你叫我吗？”“孩子，看你这副模样，难道是喜欢上那个名叫莉达的少女了？”母亲抚摸着狄文的长发，半开玩笑地问道。“哎呀！”狄文绯红着脸低下头，“妈妈您别乱说啊！”母亲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喜欢就喜欢嘛，这很正常啊，你毕竟已不是小孩啦！虽说莉达的眼睛……但她也是个挺可爱的姑娘呢！”这下狄文更加害羞，他一头埋进母亲怀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于是，乌厄连猎人们全都笑成了一片。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异常响亮地回荡在辽阔而寒冷的北冰洋上空，久久不曾消散……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狄文再次走到米哈伊尔大叔家门口，高声喊道：“米沙叔叔，我想去斯涅格海角，能借我用一下小艇和猎枪吗？”“好的，快去快回啊！”大叔在屋内答道。自从那次狄文带着海象归来后，村里人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也没人继续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小孩了。每每想到这一点，狄文就觉得兴奋不已，并且从心底感激莉达的帮助。
白浪滔滔，水花朵朵，狄文乘坐的小艇刚刚绕过杰日尼奥夫角，便听到一声女孩子恐惧的尖叫。他抬头望去，只见莉达站在不远处的海滩上用力晃动鱼叉，一头海象正翘起那根锐利无比的长牙，一步步向她走近……突然，这巨兽猛地怒吼一声，倏地朝莉达扑去。说时迟，那时快，狄文立刻端起猎枪，“啪、啪”两声，海象瞬间倒地。“莉达姐姐，那家伙已被我打死了，你没事吧？”狄文跳上岸，跑到惊魂未定的莉达身旁，关切地问。莉达轻抚胸脯，长舒了一口气：“我没事，狄文。谢谢你，你的枪法真准……咦，我的牙雕项链呢？”她急忙扔掉鱼叉，俯下身子摸索着冰面：“一定是刚才与海象搏斗时弄丢了……怎么办啊，这可是母亲留给我的啊！”“姐姐别急，我来帮你找，一定还在这附近的。”狄文扶起张惶失措的莉达，趴在冰面上仔细寻觅起来。凭借那敏锐的眼神，散落于地的一颗颗链珠很快便被狄文拣回；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细绳，用心地将珠子串在一起：“啊，弄好啦！莉达姐姐，我帮你戴上行吗？”“好的。”莉达拨开秀发，微微仰起头。狄文站在她面前，把海象牙链子搭在莉达的俏肩上，认真地打了个结。这时，一阵刺骨的海风吹来，撩起她长长的黑发，衬着胸前如雪的项链，显得格外动人。狄文有些痴迷地瞧着这美貌的少女，赞叹道：“姐姐，你真好看，简直就像纯白的冰雪一样漂亮！只可惜……”“可惜什么？”莉达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狄文没有回话，他凝视着莉达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那长而曲卷的黑睫毛，那水灵灵的眸子，无不令人砰然心动……难道，这美丽的一切，竟要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莉达姐姐，你的眼睛，真的治不好吗？”狄文皱了皱眉，轻声问道。“两年前，我们遇见了一位楚科奇医生，他说，”莉达又开始摆弄起项链来，“只要将雪绒草茎中的汁液滴入我的眼里，我就会重见光明。但是，这种草生长在寒冷的洞穴深处，极难采到，而且稍不留神还会危及生命……尽管如此，为了我能有个美好的未来，母亲仍然决定要去冒一次险，结果，她就再也没能回来……”一行清泪滑过她俊秀的面庞，滴在狄文的手上。“姐姐别哭啊！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狄文伸出手，轻轻擦去莉达脸上的泪水，“雪绒草是什么样的呢？请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它的！这样就能--”不等狄文讲完，莉达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狄文。千万别去找什么雪绒草了，我不希望你也像妈妈一样……不要替我担心，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真的。对了，你这次找我一定还有其它的事吧？”狄文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啊，莉达姐姐，我已经说服了叔叔们，请你搬过去跟我们同住吧！一个人多孤单啊。”“不必了，”莉达怜爱地摸了摸狄文的头发，“我真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记得我曾经讲过，每当寂寞时，我就对着大海歌唱，这样心情便会舒畅许多。”“那么，”狄文无奈地耸耸肩，“如果你感到寂寞，那就大声地唱吧，让这歌声飘过斯涅格海角，飘过杰日尼奥夫角，一直飘到乌厄连村，好吗？若我听到了你的歌声，定会赶来陪伴姐姐，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寂寞了。”莉达听罢，冲狄文浅浅一笑，算是默许了。
于是，从那时候起，莉达甜美而略带忧郁的歌声便时常响彻于寂寥的白令海峡，狄文的小快艇亦时常穿梭于乌厄连海角与斯涅格海角之间……他们总是在一起嬉戏、聊天、狩猎，日久天长，两个青年的感情也渐渐得到了近一步的升华。善良的乌厄连村民们用欣慰的目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衷心祝愿狄文和莉达能早日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直到有一天……
“莉达，天色已晚，我必须回村去了，再见吧！”狄文轻轻吻着莉达的前额，向她告别。莉达靠在狄文怀里，依依不舍地说：“好的，狄文，明天你一定要早点来啊。”“放心，我会的。明天我要给你捎一件礼物。”狄文帮莉达理了理耳旁被风吹乱的黑发，微笑着回答。莉达好奇地抬头问道：“礼物？是什么呀？”“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发誓，”狄文神秘地眨眨眼，“你一定会喜欢的。”“其实……”莉达羞涩地低下头，“明天我也有礼物要送你，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啊，太好啦！那我们一言为定，明天下午在老地方交换礼物！”狄文抱紧莉达，高兴地吻了她一下，之后便跳进艇中，大声喊道。“好啊，一言为定！再见！”在莉达欢快的道别声中，小艇劈波斩浪，飞速驶向远方。
是的，礼物。狄文坐在艇内兴奋地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总算弄清了雪绒草的模样及生长地点，这份礼物绝对会使你满意的……夕阳绚烂的余晖逐渐褪去，只留下淡红的暗影，暮色伴着夜晚的寒气缓缓爬上天空，一个巨大的山洞慢慢呈现在狄文眼前。没错，就是这里！狄文关掉马达，坚定无比地朝山洞走去：莉达，好姑娘，请相信我吧，我一定要让你重见光明！黑糊糊的洞穴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狰狞，仿佛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随时准备将所有接近它的生物通通吞入自己肮脏的腹中。狄文点燃火把，凛冽的寒风使他有些害怕，但只要狄文一想到莉达那清澈的双眸，顿时便战胜了心中的恐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走向山洞深处。走着走着，狄文忽然发现，在前方有一株白光闪烁的小草，他立刻欣喜地叫道：“啊，雪绒草！”正当他准备伸手采摘时，火把熄灭了，一个阴森而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上方响起：“哈哈，小伙子，欢迎你的拜访！”
“谁？”狄文握紧猎枪，警觉地问。
“我就是独裁者方达，你已经被我选中了！”
“可我并不认识你啊！”
“无所谓，今后我们会慢慢熟悉的，哈哈哈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嘛，你不需要知道。”
一股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精神刹那间涌入狄文的脑子，这是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狄文的意志和身躯都被紧紧地束缚着。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被一丝丝从脑海里拉出，再一点点撕碎……狄文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想喊却又发不出声……慢慢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朦胧了，只有一幅画面却愈发清晰，那是莉达的眼睛，那长而曲卷的黑睫毛，那水灵灵的眸子，就像黑夜的星空一般，如此明亮、如此深邃，使人永远都难以忘怀……
在昏暗的洞壁狭缝中，洁白的雪绒草微微颤抖了起来，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叶片上滚落。
次日黄昏，斯涅格海角。
凉风在呼啸，雪花在飘扬，美丽的阿留申姑娘站在峻峭的海岸上纵声歌唱，她在呼唤着心爱的情郎……那姑娘的手中，紧紧握着洁白的海象牙项链，她要将这母亲留下的遗物，作为定婚信物送给朝夕相伴的青年，可是，那青年如今却在何方？……
斜阳下，两名男子走过姑娘身旁，一位有着银白的长发，一位有着乌黑的短发，他们额头上的半月形印记是那样鲜明……可是，姑娘并未发现他们，而他们也没有看姑娘一眼。
于是，温暖的太阳渐渐消失了，黑暗开始统治着整个白令海峡，并缓散地向四周弥散……
（作者：Jadeite）